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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阿克苏聚会了。

后来他向组织申请要和西美共同建设社会主义,是因为几块肥肉。

那年春节他应邀去她们连队过年,她说大年夜会有肉吃。没想到年夜饭是全体集合在露天操场上,一盆一盆的菜围成一圈全搁地上,只准吃不准带走。看着盆里已经冻得腻成一大坨的肥肉,顾西美哭丧着脸跟他说对不起,她那双看谁都很多情的眸子里由于难堪充盈着泪水。他突然认识到她就是另一个自己,她投身于他,他却像那个遗弃了他的时代一样遗弃了她。而她无疑遭到了时代和他的双重遗弃。

他很难为情,好像为那几块肉利用了她,显得她的感情很廉价,也显得他很无耻。孟沁和曹静芝她们哀叹,说兵团一个月二两油的配给,已经三个月没发一滴油,她们却只能看着那盆子肥肉犯恶心下不了嘴。最后散场的时候,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趴下去就从那个肥肉盆子里叼上来一大块肉,在顾西美惊慌失措难以置信的眼神中,拿手套捂住了半边脸,大步流星地跑向她们宿舍。那块肉后来熬成两勺猪油和几块油渣,顾西美用油渣炒了白菜,又煮了一大锅挂面,滚烫的猪油倒入酱油面汤里发出滋滋的欢叫声,冒出一阵微不可见的烟气。他突然意识到她多么可贵多么美好,而他又是多么愚钝多么低俗。那夜,他近乎虔诚地亲吻了她——的额头。

后来,他们有了斯江,她无论如何都要把斯江生在上海留在上海,他当然是支持的。他们都以为总有一天能回去团聚,转眼又过去了四年,现在他已经明白回去的希望太过渺茫。他们和斯江已经是两个世界,唯一联系着这两个世界的是玻璃台面下的一张张照片。他甚至还没有过真正做父亲的体验。这次他考虑了十个月,他不想错过斯南这个孩子。至少他不想被自己的两个孩子遗弃。

——

顾西美醒来的时候,一片黑暗。她以为自己已经生了,人轻飘飘的,肚皮好像不存在。一刹那她有种解脱后的空虚感,怨了七个月,一朝卸货,没有疼痛过就很不真实,像看露天电影时,屏幕上突然出现闪烁晃动的白线,下一秒已经换了场景人物对白。她内心深处有种隐晦的内疚,既而又被巨大的悲伤淹没了,她怀疑自己一直坚持的“生在上海养在上海”并没有任何意义。这个叫“陈斯南”的孩子依然和斯江一样,户口落在新疆,哪怕一辈子都在上海生活,在派出所他还是个“新疆人”。

等她从这虚无的思绪中回过神来,视力也逐渐适应了病房里的昏暗,她看见自己右手边的陈东来,他坐在方凳上,以堪比体操运动员的高难度把自己高大的身躯折叠成九十度,好让床沿能托住他的头。顾西美扭过头,并没有看到婴儿,隔壁病床上似乎都躺着人,房门下漏入一道惨白的光,隐约照见地上也躺着人。

陈东来骤然惊醒,猛地直起身子站了起来,不知道撞到了什么,说了声对不起,有人在地上嘟囔着,隔壁病床上的女人窸窸窣窣翻了个身,病房里的灯亮了。同样惨白的灯光很刺眼。顾西美伸手盖住眼睛:“侬做啥呀——”她刚想问孩子在哪里,胃下就挨了重重的一脚,疼得她倒吸了口气侧过身蜷缩起来,恨得咬紧牙关,心底却松了一大口气。这小赤佬,算侬识相,没跑出来!刚才所有的自我怀疑立刻被“回上海”这个强大的不容抗拒的意愿抹去。顾西美半撑起身子,掀开被单,轻轻抚摸着因胎儿翻身造成凹凸不平的腹部,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这喜悦并没有维持多久,到了早上医生查房后就又变成焦灼和愤怒。因为同病房里的八个床位只空着两个,她只能压低了声音和陈东来谈判。

“你去办出院手续,我已经没事了,明天的火车赶得上。”

“西美,算了,就在乌鲁木齐生吧。医生说了,宝宝情况不稳定,很有可能提前出生。”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还有两个礼拜呢,没这么快,而且火车要比卡车舒服多了。”顾西美掀开被子下了地:“你不去是吧?那我自己去。”

陈东来赶紧上前扶住她。出了病房,不远处的护士扭头看了他们一眼继续去忙了。两夫妻默契地走向另一头的安全出口。

顾西美撑着腰:“陈东来你什么意思?”

陈东来有点不敢看她:“西美,就留斯南在新疆长大不行吗?”

“你脑子坏掉了?”顾西美气得浑身颤抖:“凭啥?凭啥!你来了十年,我跟着耗了八年,还要贴上小孩一辈子?要当新疆人你自己当,我儿子女儿绝对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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