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团子”这两个字,崔叔像是被自己的唾沫噎着了一般,低下头剧烈咳嗽一阵,再抬起头,抚着胸口,艰难地开口道:“原来是团子啊。唔,真是好名字,好名字。”
他尽量掩饰着脸上的尴尬,搓了搓手道:
“刚刚突然又刮大风又下大雨的,担心小洛管家你这边出问题,所以就过来看看。”
“还好没事,还好没事……”
洛岩不好多说什么,只笑着向团子介绍了下崔叔。
崔叔虽然时不时看一眼团子,但也没有再问任何问题,只殷切地让两人一定要来家里吃饭。
洛岩看了下时间,也不推辞,带着团子去了崔叔家里。
几人进院的时候,崔姨还在做饭,洛岩便主动去了厨房。
他正挽着袖子炒菜呢,发现团子竟然不声不响地跟了进来,直勾勾地盯着洛岩手里的锅铲。
洛岩忙道:“团子你礼貌一点——去外面坐着,菜马上就好。”
菜端上桌,大半是崔姨做的,只有一个豆干炒肉和干锅花菜是洛岩后加的。
团子每一样都尝了一点,接着便只肯吃洛岩做的两个菜。
这两个菜都稍微有点辣,团子的嘴唇很快就辣得通红,却也不肯换别的,只大口大口就着饭,不住地往嘴里送。
说实话,要是换一个人,这样盯着一个菜吃个不停的行为,多少有些不礼貌。
但或许是因为团子看着完全不谙世事,又或许是因为他吃得实在太香,他这么做非但没有招人烦,反而只想让人再给他多盛一碗饭,让他再多吃一点。
洛岩瞥了眼崔姨和崔叔,发现这两位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筷子,全都含着笑地盯着团子,眼里的神情分明在说:看把这孩子饿的!可算让他吃饱了!
*
回到自家院子之后,洛岩忙着撤掉了小雪团子的鸟巢,又把仓库里堆着没用的一张折叠单人床找出来擦干净,放在卧室里,摊在自己的单人床边上,再给上面铺好了被褥、枕头。
嗯,现在小雪团子变成了中号团子,不能再睡小小的鸟巢啦,得睡在床上了。
不过,恐怕这张折叠单人床,并没有他在竹林中的床榻舒适?
……哎,也不知道团子到底是按照什么机制在“变身”的。他现在变成人形之后,还能回到竹林吗?
洛岩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收拾好了床铺。
他在客厅找到了团子:“去洗澡吧——人类的热水器,会用吗?往红色的那边一拧,就有热水,水如果太烫,就往蓝色那边拧……”
团子皱着眉:“知道啦。刚刚你不是把手机给我了么,我查了好多东西,这点小事,还是知道的。”
洛岩心说那你学得可够快的。
洛岩把干净的毛巾和睡衣递给团子,同时看着他手里握着的月饼模具:“你在看自己做的模具?被自己精湛的手艺给震撼到了?”
团子“嗯”了一声,神色有些古怪地放下模具,拿着毛巾睡衣去了洗手间。
看到桌上的月饼模具,他瞬间想起了那满满一盒的月饼。
他甚至能想起来,蛋黄莲蓉月饼的甜腻味道。
与此同时,一些难以形容的情绪,在他胸口剧烈翻滚起来。
那是……那是强烈的不安,痛苦,委屈,还有愤怒与绝望。
他知道,这不是自己的感情。
这,应当是那一对双胞胎姐妹身上的怨气。
那是一对枉死的双胞胎。
在怨气裹住他的时候,团子已经看到了她们短暂而悲苦的一生。
还不能承担责任的青年男女,一无所有却又一时兴起,稀里糊涂地结婚,又浑浑噩噩地生下了孩子。
起初他们也努力过,也试图挣钱养活过女儿。
但是,真实的生活疲惫而残酷,远不是“我只要做出努力的样子,就会有回报的。”
年轻的父母,很快就倦怠了。
现实生活越来越沉重。每日无休止的劳作,忍受他人的白眼与责难,换来的不过是微薄的生活费而已。
他们开始认为,是孩子毁掉了他们的人生。
他们开始将孩子当做出气筒,当做发泄自己对生活不满的工具。
他们故意砸坏孩子们寥寥无几的玩具,故意撕毁孩子们的绘画,故意说出最难听的话语,故意逼着她们吃下难吃的食物直到呕吐,还会把孩子的绝望和痛苦拍下来,做成“搞笑视频”放在网上。
让他们惊喜的是,这些视频居然为他们带来了颇为可观的收入,甚至远超过他们苦哈哈地在超市收银、在车库当保安的收入。
于是他们辞去工作,开始变本加厉,开始将“折磨自己的亲生女儿”变成了日常工作。
可惜,这种短视频的热度,昙花一现。
永远有更刺激,更猎奇的视频,在吸引流量。
没有工作的他们,很快入不敷出。
两人在出租屋里相互指责、破口大骂,再把女儿们打得鼻青脸肿,骂她们为什么这么没用,为什么哭得不够惨,为什么没有别的表情,为什么不能再赚到钱了。
最后,两人“慷慨激昂”地做出了一个决
定:搞个大的。
看看这对讨债鬼,自己在家里,没吃没喝,会哭成什么样,会嚎得有多惨。
这种视频,再配上搞笑的文字,夸张的表情,点击量一定很高吧。
两人愉快地谋划着,在家里安好了摄像头,清空了冰箱,反锁上了房门。
双胞胎姐妹,在最后饿得奄奄一息时,还在试图挠门,还在发出微弱的声音:爸爸,妈妈……
为什么你们不要我们了?
因为我们没用了吗……
一定是我太没用了……才会让你们这么生气,才会让你们抛弃我……
这是最纯粹最无奈的绝望与不安,是无依无靠的孩童,在被最应该爱他们的人所抛弃之后,对这个世界最深的恐惧。
如今,这种绝望与恐惧,全都凝结成怨气,传到了团子身上。
可现在的团子,并不知道要如何处理这种怨气。
他只能咬着牙,一遍又一遍地体味着那种被抛弃的痛苦,一次又一次地感受着被黑暗所侵蚀的恐惧。
他在水流下闭着眼站了许久,直到洛岩在外面重重敲门:“团子?团子?你没事吧?”
他这才勉强聚拢精神,关掉花洒,穿好衣服走了出去。
洛岩看着他发白的脸,担心道:“怎么了?不舒服?”
团子怔怔地盯着洛岩,心里堵了无数的话想要说出来。
想要被这个人安慰,被他拥抱,被他肯定。
但这,这并不是自己的需求吧?
这只是自己被怨气所影响的结果吧?
于是团子只摇了摇头,直直走进卧室,栽倒在了洛岩给他铺好的小小折叠床上。
过了一会儿,外面响起了花洒的水流声。
又过了一会儿,灯光暗了下来,洛岩穿着拖鞋进了卧室。
团子立刻紧紧闭上眼,装作睡着了的模样。
洛岩看着装睡装得用力过度的团子,暗暗叹口气,心说这小家伙虽然变成了人,还是和肥啾形态一样不好哄啊。
他轻手轻脚躺到床上,打开被子盖好,拿出手机准备刷一把小游戏,一扭头却瞥见,团子正瞪着眼睛看着自己。
洛岩只好放下手机,伸手摸了摸团子的头发,好奇道:“嗯?你头发干得这么快。”
这家伙明明没有吹头发,刚刚还湿哒哒的,现在已经一点儿水汽都没有了。
团子没有接着话,仍然瞪着眼睛:“洛岩……”
洛岩:“嗯?”
团子咬着嘴唇:“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洛岩皱了下眉:“我有特别对你好吗?”
团子愣愣的:“你给我做饭,给我衣服,给我吃糖……”
洛岩失笑道:“喂喂,这都是基本的生活需求吧。”
团子像是没有听见洛岩的话:“你对我好,是因为我有用吗?”
洛岩一怔:“哈?”
团子转过头,直直
地看着天花板,被怨气所侵蚀的心撕扯一般地痛:
“是因为我帮你修船,带你找竹篙,给你刻模具吗?”
“如果有一天,我什么都不会了,什么用场都派不上了,你,你会……”
“你会……”
你会丢下我,忘记我,让我再次困在那间屋子里,永远出不来吗?
洛岩从床上坐直身体,歪着头想了一会儿:
“嗯……准确说来,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什么用都没有啊。”
团子:“……?”
洛岩托着腮,回想着当时的情形:“你非但没有用,你还抢了我的苹果——你忘了?”
团子唰一下拿被子挡住了眼睛,咬着嘴唇,眼泪都要下来了。
果然,果然我一点用都没有啊。
洛岩叹口气,伸手掀开他的被子,又拍拍他的脑门儿:“后来呀,你蹦跶到我面前,晃着头上的小呆毛,我就在想,哪来的这么乖巧的小肥啾?”
“再后来,你带着我找到了竹林,又以人形出现在我面前……”
“我就对你越来越好奇,也越来越觉得你很可爱。”
“我是发自内心的感谢你,感谢你帮助了我。”
“但是,你对我的帮助,只是让我更好地认识你的契机,而不是,而不是……让我们成为朋友的原因。”
“有用就利用,无用就抛弃,那是纯粹的利用关系。”
“但朋友……朋友就不一样啦。”
“一定要说的话,大概就是,因为你是你,所以我会愿意对你好。”
“即使你变回肥啾,即使你什么都不会,也不会改变这一点,明白了?”
团子再次用手挡上了眼睛。
眼泪顺着眼角,不住滑落。
洛岩看着团子的模样,也没有阻拦,只默默给他重新盖好被子,又用手指头在他额间揉了揉:
“小肥啾,干嘛想这么多?”
“想想明天吃什么,睡醒了告诉我。”
团子低低地“嗯”了一声。
洛岩笑了下,自己在枕头上躺好,说了声:“晚安啦,小肥啾。”
团子也含糊地应了一句:“晚安,洛……洛岩。”
不知不觉间,外面阴沉沉的黑云,终于渐渐散去。
皎洁的的月光洒了下来,照在树叶上,照在还在滴落的水珠上。
团子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
他心中的郁结与痛苦,在一点点消散。
迷迷糊糊中,他想起了在船上,听到那青年男子所说的话:
“单凭我,确实不可。”
“但有他,就可以。”
有他,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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