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瑜在衣柜前蹲下来。
他没有急着出声,也不贸然打开衣柜的门,只是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垫在膝上画了张简笔画。
纸面被画了个方框,闪了两下,莹莹亮起光。
会发光的小纸条对折再对折,沿着一点点疑似没关严的门缝,被悄悄塞进衣柜。
帮忙扒门缝的系统:“……”
它好像终于发现了宿主不那么擅长的事。
纸上的笔迹能看出不俗的书法底蕴,线条流畅笔锋漂亮,显然颇具功底,圆是圆点是点直线是直线。
……就是要没点丰沛的想象力,都不太容易看懂画的居然是火柴人。
相当抽象的“火柴人到处翻箱倒柜找不到糖”的简笔画,配合相当逼真的翻箱倒柜的声音,没多久就有了微弱的回应。
穆瑜一本正经地翻到厨房时,听见衣柜的门轻轻响了一声。
衣柜门口多了一颗糖。
大概是听到了走向卧室的脚步声,燕隼飞快钻回衣柜,连门也没来得及关好,还留了一条黑漆漆的窄缝——好像也没那么窄,可能比之前还稍微宽了那么一点点。
恰好是能塞出来一颗糖的宽度。
穆瑜用一张画着“大火柴人兴高采烈抱起小火柴人转圈”的发光小纸条,塞进衣柜的门缝里,答谢了那颗糖。
衣柜里静了好一会儿,一直等到外面没了声音,才有些沉闷地响了几声。
第二张前往攻占衣柜的发光小纸条回传信息:已抵达核心区域,一切顺利。
非常顺利,抵达的区域非常核心,几乎已经到了对面的腹心地带。
它被驻守衣柜的小英雄贴在脸上,一动不动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对折再对折,小心翼翼叠起来,贴着胸口收好了。
……
这就是系统记录下,回到家的第一天,穆瑜和燕隼的全部互动。
穆瑜似乎并不急于把结冰的小雪团从衣柜里挖出来,也不急于长篇大论讲道理——当然,更没像系统在同小区很多窗户里看到的那样,因为孩子拒绝配合无法沟通,就烦恼焦躁坐立不安。
他只是很平常地去了俱乐部,很平常地出门和回家,并且不动声色、坦然到几乎连系统都差一点就信了的,表现出了在“独自生存”这件事上的相当不擅长。
甚至都不能称之为独自生活。
毕竟“找不到电闸开关在哪里”可以说是缺乏生活常识,但“找不到电灯开关”就完全事涉生存层面了。
但小雪团无疑还分不清这两者的区别。
/
回家的第二天,下定决心必须要放穆瑜回家的燕隼,抱着两张小纸条紧紧缩成一团,一动不动藏在衣柜角落。
衣柜里出现了“火柴人到处都找不到电灯开关”的发光小纸条。
穆瑜去俱乐部上班,临走时留了发光小纸条,风尘仆仆的大火柴人下班回家,好想能看到一盏亮亮的灯。
这两天的天气是平日里罕有的阴沉。大抵是暴雪将至,浓云压着暗淡天光翻滚,愤怒的寒风撞着窗户。衣柜外面和里面一样不见五指,黑漆漆又死寂。
没人不喜欢亮亮的灯,没人不希望回家的时候,一抬头就看见家里的窗口是亮着的,光线是暖洋洋的。
即使是第一次有家的小朋友,也能无师自通地懂得这个道理。
……下定决心后的第五个小时,小雪团悄悄从衣柜里出来,踮着脚开了家里所有的灯。
/
回家的第三天,下定决心必须要放穆瑜回家、绝对不能再心软的燕隼,趁穆瑜没睡醒就把灯全打开,才躲回衣柜。
穆瑜去俱乐部上班,临走时留了发光小纸条,辛苦工作的大火柴人看到灯光超级开心,就是好想在回家后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
雪已经开始下,风卷着鹅毛大的雪花肆意呼啸。路上行人稀疏,人人裹着厚重衣物行色匆匆,迈一脚就能踩出深深的雪坑。
没人不希望一回家就能有热水,喝一口热水就能暖和起来,泡一个热水澡就能驱散寒气,夜里睡个安稳的好觉。
即使是第一次有家的小朋友,也知道泡热水澡有多幸福。
……下定决心后的第三个小时,小雪团悄悄从衣柜里出来,烧了整整一热水器的热水,又闷不吭声地灌了一大堆热水袋,倒满了一排保温壶。
/
回家的第四天,下定决心必须必须放穆瑜回家,绝对绝对不能再心软的燕隼,踩着熹微的晨光暗中烧好了热水、打开了家里所有的灯,还用衣柜里的材料笨拙地拼凑出了一副歪歪扭扭的护膝。
穆瑜去俱乐部上班,临走时留了发光小纸条,被冻僵的大火柴人超级喜欢亮亮的灯和热水,唯一的遗憾,就是好想一到家就有一个暖暖和和的被窝。
最好是卧室那张一点五乘两米的特别舒服的大床。
地暖太干,空调太燥,热水袋容易烫伤,又有漏水的风险。
最好还是有一个无所不能、穿着毛绒绒睡衣的小火柴人亲自来焐的,热乎乎的被窝。
系统:“……”
穆瑜把发光小纸条塞进手掌宽的衣柜门缝,假装穿好衣服,带着公文包出门,在楼下散了会儿步:“是不是有一点明显?”
系统:“……”不是有一点。
分明就是太明显了。
小雪团还完全不知道,和这场暴雪一起到来的是S03世界特有的冬假,温室内外都进入了懒洋洋的窝冬期。
——事实上,除开第一天穆瑜的确去了俱乐部,解救了因为用冰鞋在冰场上乱写乱画被罚平整冰场的少年队员,后面的几天俱乐部都在放假。
少年队员们训练的确刻苦,但也的确盼星星盼月亮地期待冬假。
窝冬期的冰场不开放,所有俱乐部都会休假,想训练都训练不了,可以惬意地在冬眠舱里玩游戏睡懒觉打滚整整一个星期。
#你休息的时候对手
也在休息#
#没有什么能比大家一起躺平更快乐了#
有了梦寐以求的总教练,又有了梦寐以求的假期。少年队员一个个乐得见牙不见眼,有好几个小队员的意识受损度立竿见影地原地恢复了百分之三。
快乐的小狐獴们远程打来视频,欢天喜地的祝余老师冬假快乐,又忍不住好奇:“余老师,您为什么在外面?”
“在做一份表格。”穆瑜戴上耳机,“在冬眠舱里也要保证作息,不要昼夜颠倒。”
一说起正事,小狐獴们立刻聚精会神,完全忘了问要做什么表格:“嗯嗯嗯。”
“保证每天的基础拉伸,可以一边压腿一边打游戏。”
穆瑜说:“输的人多垫一块砖。”
小狐獴们:“!!嗯嗯嗯!”
好有道理!
他们完全忽略了游戏隐藏的竞技性!
王牌大师兄的游戏水平菜得和花滑水平呈极限反比,他们完全可以利用这个机会,看大师兄劈横叉竖叉花式叉!
斗志瞬间昂扬的少年队员们摩拳擦掌,再三嘱咐余老师一定要注意保暖、尤其是保护好腿,迫不及待地找红毛小公鸡打游戏去了。
穆瑜向他们道过谢,关掉视频,把手机收好。
系统已经理解了宿主为什么要强调这些,抱着笔记本,飘在一旁记笔记。
保证作息、每天拉伸,类似的琐碎其实还有很多。这些事很基础,但几乎不会有教练特地说——因为没有必要。温室里的孩子不会受伤,他们的意识不会因为休息而出现状态的滑落。
至于离开时刻调整营养供应、保证最佳状态的培育舱后,身体能否跟得上竞技水平,是否会因为没有长期保持训练状态而变弱,在这个世界,并不是被优先关注的课题。
穆瑜问:“我们出来多久了?”
“五十七分钟……快一个小时了。”系统掐着时间,“宿主散了四十五分钟的步。”
这些天穆瑜装作出门上班,其实都是在附近散步。
冬假的范围不包括个体营业户。这里应当是有先天问题的孩子的集中安置区,有许多家长在这里陪孩子,有不少人选择开个小店或是摆摊,来改善生活。
也不都是那个自闭症孩子那样的父母——这里也有带着闺女摆摊、把小丫头裹得暖暖和和的母亲,也有搀着儿子不厌其烦练习走路的父亲。
有一对父母都绑定了孩子,两个人一起看店。闲暇时候扛着孩子放烟花,一家人在寒风里冻得耳朵通红,踩着雪闹成一团。
穆瑜也是第一次做监护人、第一次养小朋友,他在那份手册上耐心地观察记录、删改修补,向有经验的夫妻请教引导孩子说话的经验。
他一直在衣柜外,除了塞进去的小纸条,没有侵占小英雄固守的任何一寸领地。
但那种从不着急的笃定,仿佛一定能解决问题的沉静温和,却仿佛依然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燕隼。
昨天钻回衣柜
里的小雪团,情绪值已经稳定了不少,还知道抱走穆瑜的那件外套,把自己裹成小粽子窝在里面睡了。
穆瑜在“小纸条和衣柜门缝宽度的正相关性”表格上记了个时间点,买了一袋热乎乎的白菜肉馅包子,回到他们那栋单元门,放轻脚步上了三楼。
打开门,家里的灯光暖洋洋亮着。
比灯光更暖的温度雀跃着扑上来裹住回家的人。
穆瑜在外面的时间久,他身上落了薄薄的一层白雪,睫毛上有霜,这些又都迅速融化在扑面而来的暖意里。
有些神通广大的小雪团,对着纸条忙忙碌碌了半天。先开空调再调整地暖,因为看到小纸条上面大火柴人说会干燥,又特地在地上均匀地洒了水。
热水早就烧好了,燕隼偷跑出来烧热水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早。穆瑜的演技很好,很擅长装睡,融化在地上享受地暖的系统一个不小心,差点就带着踩到自己的小雪团一起飞出去。
系统修正了安全路线,飘回来和宿主一起悄悄看录像。
小雪团忙完了这些,又跑去冲热水,直到把自己烫得红通通,才飞快囫囵套上毛绒绒的小睡衣,用冲刺速度扎进被窝。
穿着毛绒绒小睡衣的雪团子手短脚短,根本暖不到整张床。又因为还不太能理解时间概念、不知道穆瑜什么时候会回来,急得不行,在被窝里“啊啊啊”地蹬着小短腿疯狂打滚。
和之前相比起来,这些“啊啊”明显有了不同的声调。
“这是着急。”穆瑜在意识海里给它翻译,“这是担心和发愁。”
穆瑜:“这是给自己加油喊口号。”
跟随余老师盯着少年组运动员热身的燕隼早就牢牢记住了口号。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再滚一次。
在被窝里拼命滚来滚去的小雪团都快愁化了。
怎么会有这么不会照顾自己的大火柴人,要是以后一个人出去,要怎么办。
找不到糖吃怎么办。
家里没有人开灯怎么办,不会烧热水怎么办。
被子里太冷了怎么办,没有人帮忙挡风,腿受凉了怎么办。
神通广大特别会照顾人的小英雄,显然完全没有联系起每天把他从衣柜里勾引出来、香喷喷的饭菜和热汤——会做那么好吃的饭和汤的人,肯定是会烧热水,会开灯,会照顾自己的。
燕隼暂时没有这么强的逻辑能力。
在他心里,穆瑜超级厉害无所不能,但这件事和大火柴人完全不会照顾自己,两者间并不存在任何冲突。
在被窝里滚了八百八十八个圈的燕隼把自己累得睡着了。
穆瑜放轻动作,打开卧室门。小家伙还睡得香香沉沉,蜷在被子里,脸色比前几天都红润了很多。
奶白色的毛绒绒小睡衣,摸上去软绵绵很暖和。
小雪团自己和自己睡成一个小球,又在察觉到穆瑜的气息时,立刻开启睡眠模式自动追踪,一头滚进熟悉的怀
里。
穆瑜只好也侧躺下来。
他没有睡觉的习惯,只是为了哄小家伙来床上睡。但现在的情况,如果贸然乱动,燕隼多半就会醒。
衣柜是燕隼最熟悉的庇护所,那里面足够安全,但显然称不上舒服。
穆瑜单手揽着严严实实扒在自己身上、摘也摘不掉的小雪团,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后背,替小雪团盖好被子。
他一直陪着燕隼,直到小家伙在暖融融的被窝里睡得四仰八叉、舒舒服服地做了个最好的梦。
燕隼翻了个身,揉着眼睛快要醒过来,穆瑜悄悄起身离开,装作是刚刚下班回家。
开关门的声音响起,家里灯光明亮,温暖如旧,不见风雪。
迷迷糊糊的小雪团揉着眼睛,对热乎的被窝很满意,卷着神秘出现的小毯子钻进衣柜。
这次忘记了关衣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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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第五天,下定决心……还没来得及下定决心的燕隼,听到客厅传来的异样响动,立刻冲出衣柜。
刚好扶住了摸黑上洗手间、不小心踩到系统、差一点摔倒的余老师。
对此,排练了十来遍,豁出去横下心英勇就义的系统:“……”
缓慢地摔了三十秒,刚好被小雪团扑上来抱住的穆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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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第六天,抱着手电筒,暗中藏在上床下桌的上铺,时刻准备给洗手间门口打光的燕隼,听到厨房传来当啷一声响。
扑倒厨房的小雪团脸色煞白,抱着穆瑜捂住的右手食指,把刀远远推开。
穆瑜摸摸小家伙的头:“不痛。”
燕隼依然很紧张,低头对着那只手轻轻吹气。
他下意识“啊”了一声,又立刻闭上嘴,重新努力模仿穆瑜的语调,说:“不痛。”
燕隼的身上有很多伤。意识层面留下的伤痕,只要不被彻底遗忘,就不会消失——并非受主观意愿控制。必须是连潜意识也忘干净,不会闪回惊觉,不会深夜入梦。
燕隼自己的手臂上伤痕累累,却抱着穆瑜的那只手,专心对连血都没出的淡白伤口轻轻呼气。
小雪团学会了安慰,踮着脚摸穆瑜的头发:“不痛。”
穆瑜蹲下来,让那只小手可以摸到自己的发梢。
燕隼重复着“不痛不痛”,跑出去翻箱倒柜找创可贴。
因为对家里的格局不太熟悉,燕隼用了足足五分钟,才终于找到创可贴。
等跑回来的时候,穆瑜手上那个淡白色的道道已经彻底找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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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第七天,凌晨。
一只小雪团在家里暗中游荡。
放创可贴的抽屉在客厅。
糖在床头柜和书桌抽屉里都有。
还有尝起来很甜的白糖,在厨房第三个橱柜。
卧室有很多玩具,收纳盒上贴了会发光的小纸条,画了大火柴人和小火柴人坐在地毯上一起玩玩具。
用来工作的书桌上有很多书,大抱枕旁边放了小抱枕,还有一个许愿白板,白板上画着大火柴人和小火柴人一起在台灯底下看书。
……阳台有一辆摇摇车。
因为看到摇摇车上也有一张发光纸条,爬上去想拿纸条、一不小心碰到了摇摇车开关的燕隼:“……”
穆瑜的确很擅长装睡,但不管怎么说,一辆摇摇车在凌晨昏暗的天光里边嘎吱嘎吱晃边放声唱“有福就该同享,有难必然同当”,都不是适合睡觉的场景。
系统及时拦截住了多余的噪音,没有干扰还在熟睡中的楼上楼下和邻居。
被从摇摇车上解救下的燕隼,身上还穿着那套奶白色的毛绒绒小睡衣,看起来是非常不经吓,几乎在瞬间就变成一小团,咻地藏进了穆瑜的外套里。
差不多过了十几分钟,小白球才缓缓展开,警惕四望后,一点一点探出头。
他们还在阳台。
只是这十几分钟的工夫,最黑的阶段居然就已经完全过去了。
雪尽天晴,云也终于散开,太阳从角落里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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