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附近的几个村子和白塔学校,很快就有了新的流言,盖过了“白塔被炸”的传闻。
据说是有个叫“反派大狼狗小队”的神秘组织,白天做委托晚上到处公平揍人,一边揍还一边讲道理。
不能不听,如果非要顶嘴或者捣乱,就会跳出一盆龇着雪白大尖牙的花,驾驶一条威风凛凛的大狼狗闪亮登场,一路挥着叶子追你追到天涯海角。
……不得不说,这是个比“白塔炸了”还更离谱的小道消息。
所以,即使这个消息比上一个更广为流传,目击者更多,也依然还是有不少人不信,两拨人争得不可开交。
不少人都赌咒发誓,是真的看见了一个披着银斗篷的神秘少年。
那少年的领域很古怪,从没人见过,领域展开的一瞬间万籁俱寂,连风都是静的。
在那个领域里头,言语几乎全部不起效果,不论你是B级还是A级的向导哨兵,都只能老老实实凭本事打架,然后被拎起来往地上砸。
“哪有那么玄乎。”卖小白菜的摊主挑着担子,说什么都不相信,“就算凭本事打架,那么多哨兵,难道都打不过一个小孩子?”
“你看。”买小白菜的人拍着大腿,“不就是说到这儿吗。”
——那个神秘的小银斗篷,虽然偶尔是会一个人出动,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有同伴的。
只要看见了他,就赶紧抬头往树上找,说不定在哪个树杈上,就坐着一个更神秘的大银斗篷。
有人说那是个傀儡师,有人说是反派大BOSS,有人说是个跟白塔闹翻了怒而反叛的花匠……总之众说纷纭,谁也拿不准。
但至少能拿准的,是村子里顶有名顶能打的A级哨兵出手,都奈何不了这么一对组合,现在还在家里鼻青脸肿地躺着。
摊主把装着小白菜的扁担放下,半信半疑:“闹得这么大,怎么没人上报村子?白塔那边也不管?”
“早晚是要管的,能拖一天是一天嘛。”买小白菜的人摆摆手,“大伙都说这样挺好,比以前敢说话了。”
当事人个个嘴硬死不承认,不是说走夜路摔了,就是被兽群在林子里追了一宿,谁也不肯说是遇到了什么“反派大狼狗组合”,嗓子都肿得喝不下去水了,也没见过什么长嘴的花。
至于目击者,除了心虚自己回家躲着去的,剩下的反而忍不住高兴,甚至悄悄用竹竿把家里做的麦饼挑起来,送给神秘的小银斗篷。
有人说,那个小银斗篷就很喜欢麦饼,揍人揍饿了就一个人坐在石头上,就着清凉干净的小溪水,蘸着阳光一小口一小口咬着麦饼吃。
“我来买小白菜,就是想做馅饼的。”买白菜的人说,“偶尔也该换换口味,吃点带馅的吧?”
虽然绝大多数信息都真真假假,不少都是捕风捉影各执一词,但有一条是绝大多数人都心知肚明的。
——被拦路堵住的,要么是那些气焰嚣张、威势逼人的家
伙,要么就是拉帮结伙,用言语结成的声浪给人处以私刑。
“私刑”这词也是一点点流传开的,不少人都觉得格外贴切和有道理。
不问来龙去脉,不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凭着不知真假的几句话就判定一个人有没有罪、该不该被惩罚甚至驱逐,那可不就是私刑。
早就有人开始觉得不对劲了,只是这些年来“言语”的力量逐渐掌握在了那些人手里,哪怕有丁点不同意见的声音,也会被浪潮瞬间吞没。这回有了那个神秘的“反派大狼狗小队”,高兴还来不及,自然不可能跑出去告密。
摊主也听得兴起,坐下来问:“哪能见着他们?这不得是两个来无影去无踪、飞檐走壁惩恶扬善的大侠客跟小侠客?”
“那就不清楚了,谁知道小侠客喜不喜欢白菜馅饼呢。”那人忽然好奇,话头一转,“对了,你过去不是推着车来卖白菜的吗,你的手推车呢?”
“叫一个客人买走了!”说起这事卖白菜的摊主就高兴,“三个金币呢!”
摊主还记得清清楚楚:“是位非常阔绰的客人,看着斯斯文文,一点都不能打,带着一个看起来也一点都不能打的小孩。”
“那可得小心点,这儿最近不太平。”那人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神秘凑近,“你听说了吗,前段时间白塔炸了……”
……
不远处,一点都不能打的客人用木牌换回今天的红薯和玉米,笑吟吟低头。
一点都不能打的小孩今天没穿银斗篷,热腾腾冒着泡泡,又把脸往衣领里埋了埋。
“喜欢白菜馅饼吗?”
傀儡师牵着他的手:“我学过烙馅饼,不算太难,我们也可以试试。”
小缄默者的耳朵都是红的,攥着衣领点头。
傀儡师摸摸他的头发,去买了几颗白菜,又买了些榨好的油,一起放进大狼狗叼着的篮子里。
时润声跑过来,接过大狼狗的链子,紧紧牵着傀儡师的手,一起离开集市走回森林。
“宿主,宿主。”系统在后台悄悄探头,“小木头人最近好像有点没精神。”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稳步推进——麦田边上的小木屋盖好了、鸡舍和大狼狗的窝也都修缮妥当。
他们白天在森林里徒步,晚上惩恶扬善,揍人揍困了就直接钻进麻袋,一睁眼睛就是那片生机勃勃的麦子。
按理说,一切都在变好,就连白塔最近发过来的省略号、问号和句号都少了不少。
可小缄默者却不知为什么,在沉稳又逻辑清晰地讲道理、冷静地抡着人往地上砸之余,开始有一点打不起精神。
用不着讲道理的时候,时润声就很少说话,只是紧紧跟着反派大BOSS。
有好几次,要不是银线反应快,只顾着低头走路的小木头人差一点就要撞到树上。
穆瑜牵着时润声的手,和他一起穿过斑驳树影,让星星点点的阳光落在身上:“他在疼,他很不舒服。”
小缄
默者被否认了太多情绪,这种“否认”事实上比删除情绪模块还要更棘手,因为它在实质上,是剥夺了一个孩子拥有这些情绪的权力。
时润声的情绪很稳定,这种稳定有与生俱来的天性,但也有相当一部分,来源于那些“不允许”。
那株吸血的寄生树,是为了私心,不允许小缄默者承认疼痛、难过和害怕,不准他向其他人求救。
那些少年哨兵和向导的指责,时润声也并非不疼不痛苦——但他是队长的儿子,他从小就牢记这一点,牢牢记着自己必须得照顾别人。
即使有了反派大BOSS的倾囊相授,他们的反派小BOSS在揍完人之后,想的依然是“如果自己当初没有心软纵容,就不会让这些人变成今天这样”。
世上的事有时候就是这么讽刺。
那些伤害人、肆无忌惮发泄恨意的少年,能歇斯底里地喊自己受了多少苦多少罪。
反而是最懂事、最温柔、像是湖水一样包容着所有人的孩子,被强迫着把所有的难过都吞回去。
明明在那次任务里,时润声也失去了爸爸妈妈,从此再也没了家。
“他因为这些很疼,很难过。”
系统抱着情绪探测仪,小声汇报:“直到现在,他才允许自己为这些遭遇难过……他以前都把自己当成一个大人,当成真的队长。”
“是啊。”穆瑜说,“我们的小队长很累了。”
系统有点担心,它还没见过这么安静的不舒服:“我们不用做什么吗?”
“暂时不能。”穆瑜说,“我们得先让他知道,‘感觉不舒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这原本就不该是由一个孩子来背负的重担。
时润声在重新感觉到疼,他在领域里对自己下的“不疼”、“不难过”、“不害怕”的暗示在逐渐失效。
但学什么都极快,现在已经学会了拿着小花铲给小花盆松土的小缄默者,唯独在把情绪发泄出来这件事上进度缓慢。
疼了就把伤口亮出来,不舒服了就钻进怀里吭吭唧唧,累了就坐下来不肯走……这些原本都是用不着学的,小孩子生来就会。
可如果已经彻底忘记了这些,要再学会,那就有那么一点困难,有那么一点棘手。
这是个沉默了太久的孩子。
能在最安静的夜晚,在草叶下面淋一小片露水,仿佛就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接住被绊倒的小BOSS,把时润声抱起来,摸摸小BOSS的脑袋:“这一点不太像我。”
系统唉声叹气,一条绷带无声无息缠在时润声的右手上,自己打了个蝴蝶结:“他爸爸妈妈很好,要是当初没那么教他,就更好了。”
“如果他父母知道了这件事,会很后悔的。”穆瑜说,“他们没想让自己的孩子这么辛苦。”
“他们不会舍得自己的孩子这么辛苦,如果早知道会发生这些,他们就会让小木头人不要背负那么多,
去找自由。”
穆瑜说:“想种麦子就种麦子,想养小鸡就养小鸡。”
时润声听不到反派大BOSS和系统的对话,他有点儿紧张,想要跳下来自己走,反而被银线托着荡起了秋千。
“我不累……是刚才不小心踩空了。”
小缄默者连忙低下头,小声解释:“我不走神了,您得养伤,得多休息……”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不肯听,坐在草地上,张开双手,啪叽一声向后躺倒。
小缄默者:“!!”
系统:“??”
系统:“宿,宿主,我们就这么教他吗?”
“对。”十九岁的穆瑜已经拿到了自己的第一座影帝金杯,纵然已经隐退许久,也不认为自己的演技还骗不过一个小朋友,“得让他向我学习。”
系统还在迟疑,大狼狗也接到傀儡师的暗号,啪嗒啪嗒晃着尾巴把菜篮子搁好,咣叽一声和傀儡师躺成一排。
系统:“???”
大狼狗催促地拍打尾巴。
系统:“……”
一条雪白崭新无敌结实的绷带飘飘摇摇地躺在了草地上。
午后的林子里格外安静,他们在一片人迹罕至的树林里,阳光被树影分隔得像是金色的鳞片,斑驳落在草地上。
一头狍子被原地吓飞,炸着屁股上的白毛跑到一半,又忍不住回来偷看。
小缄默者一时有点缓不过来神,被银线绑架着晃悠悠荡秋千,抬手揉了揉眼睛。
“快。”反派大BOSS催促,“我们是队伍,要整齐。”
小队长:“!!!”
小队长咕叽一声掉到草地上,立刻加入队伍,躺在反派大BOSS身边:“请问……这是什么神秘仪式?”
反派大BOSS想了想:“是‘不让我玩银线就躺在地上不走了’仪式。”
“……”小缄默者目瞪口呆了半天:“这、这么严重吗?”
“当然。”傀儡师说,“我们很久都没玩过了。”
时润声愣了下。
他认真地怔了一会儿,才像是终于意识到这一点,有点不知所措地抿了下唇角,想要爬起来说话,却被银线捉住。
银线把他拖回朋友身边,傀儡师正张开手臂等着他,小缄默者掉进温暖的手臂里。
一领银色的大斗篷罩下来,把他罩了个结结实实。
时润声尚且来不及反应,就被笼在安静柔和的黑暗里,有人抱着他,轻轻拍着背。
“对不起……”小缄默者沉默了许久,才终于开口出声。
他的声音和平时不太一样,像是因为紧张过度,有点打颤:“我是不是……让您有点不开心了?”
“完全不是。”傀儡师喂了他一粒烤麦子,帮他把“对不起”吞回去,“为什么会这么想?”
时润声沉默着摇头,他在斗篷底下抱紧傀儡师,把那些银线缠在自己的手腕上。
那株槲寄生抹掉了小缄默者的大半过去,现在这些过去逐渐回流,时润声能想起的事越来越多,不可能不感到难受。
对父母的记忆模糊得只剩轮廓时,小缄默者尚且能理智地处理那些人的言论,认真地对傀儡师说“他们说的是错的”、“我为我爸爸妈妈骄傲”。
当这些印象逐渐变得清晰,那些迟来的难过、痛楚和不甘,迟来的思念和孤单,才终于呼啸着泛滥成灾。
“我……没做好。”时润声小声说。
他才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和银线一起玩,很久没陪着大狼狗到处跑了。
小缄默者接过了自己必须履行的责任,努力找能替朋友治伤的办法,暗地里悄悄地做一个小稻草人,藏在小木屋附近的麦田里。
但他忘了非常要紧的事。
这些天里,傀儡师都只是坐在树上,安静地注视着他,他们没再用银线放风筝,也没再一起在院子里追照片。
“不该这样。”小缄默者埋着头,“我太……太没精神了,我怕您不开心。”
“在一段关系里。”反派大BOSS揉了揉小缄默者,“有人对你说,‘你这么没精神,让我不开心了,你这样我可不喜欢’,你该怎么做?”
小缄默者怔了下:“我……我会问,我应该怎么做,怎么做会好一点。”
“不太酷。”
反派大BOSS有点挑剔:“我们现在可不是一般的小队了,我们是反派大狼狗小队。”
小缄默者努力想了一会儿,鼓起勇气:“我说,对不起,我离开。”
“有点酷了。”反派大BOSS碰碰他的额头,“不过我们飞檐走壁、惩恶扬善的大反派一般不这么干。”
立刻因为这几个词不会动的小缄默者变得热腾腾,被银线戳得忍不住笑了下,小声虚心提问:“请问,请问……怎么做才最酷?”
“问回去。”反派大BOSS说,“凭什么你要让他开心。”
时润声错愕地睁大了眼睛。
“关系是双向的,只有一个会在你没精神的时候,想办法咯吱你,让你高兴的人,才值得你让他也开心。”
傀儡师边说边戳小缄默者的痒痒肉:“如果他不在乎这个,只是觉得你没精神,不能陪他玩,让他扫兴,那他只是在利用你。”
小缄默者最怕戳痒痒肉,笑得喘不上来气,在斗篷下面缩成一小团:“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我陪您玩银线,您放心玩吧,消耗的力量我来给您补上……”
傀儡师用银线把他举起来晃晃:“真的知道错了?”
“真的知道了。”小缄默者赶快点头,“关系是双向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领域里就噼里啪啦掉下来了一大堆小木头人。
有正在刻的、有还只是拼出了个形状的,有的已经刻出来了大概的轮廓,还穿上了一个小小的银斗篷。
毫无防备的小缄默者:“……”
毫无防备、被小木头人凭
空埋了的傀儡师:“……”
“啊啊对不起!!”时润声只是想在自己变成小稻草人以后,把这些留给傀儡师当纪念,用银线提着玩,慌忙地扑过去捡,“您砸到了吗?砸伤了吗?”
小缄默者手忙脚乱,摸摸额头吹吹眉毛,小心翼翼摸鼻梁:“对不起,对不起,我感觉鼻子好像没有那么挺了……”
“不可能。”十九岁的少年影帝坚持,“我的鼻子是真的。”
小缄默者咳嗽着抿了抿嘴角。
“你记住的是对的。”傀儡师用银线帮忙捡小木头人,一个一个拿起来摆弄,“关系是双向的。”
傀儡师说:“这就像,只有选择了保护你、守住你的背后,和你并肩作战的人,才值得你守护。”
他像是随口在举例,但小缄默者却忽然怔住,抱着满怀的木头人,顶着斗篷低头。
傀儡师放下那个小木偶,枕着手臂问他:“你的爸爸妈妈不是这么做的吗?”
从没有人教过时润声这些,他的胸口慢慢起伏,清澈干净的眼睛睁圆了,尽全力想了好一阵,才诧异地点头:“是……是的。”
小缄默者大声回答:“是的!是这么做……我爸爸妈妈就一定会互相保护,也会保护其他的队员,队员们也一样,他们也会保护其他人,大家都是这样。”
“大家都是这样,一直都是,向导用言语保护哨兵,哨兵用战斗保护向导,缄默者保护大家,大家也保护缄默者。”
时润声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大——他已经困在这里很久了,或许从父母牺牲、被逐出村子的那天起,他就被困在了原地。
小缄默者把所有的话都吞回去,他想不通的事太多了,好像从那次任务的变故骤然袭来,一切就都变得不一样。
这种不一样带走了所有人,只留下了一个最听爸爸妈妈话、最懂事,又最固执的孩子。
“你的爸爸妈妈忘了教给你这点。”
反派大BOSS抬起手,摸了摸时润声的头发,温声说:“他们派我来找你,补充上这一段。”
小缄默者已经懂了很多事,不会再被这种童话糊弄,边揉眼睛边笑:“这句话是您编的,对吗?您没见过我的爸爸妈妈,我记得的。”
“对。”反派大BOSS敢作敢当,说承认就承认,“我擅自代替他们来找你,补充上这一段。”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挽起袖口:“我要蛮横地给你讲道理了,你如果不听,我就用银线绑着你放风筝。”
小缄默者其实非常喜欢被银线放风筝,但他把这个秘密藏住了,笑得藏进傀儡师怀里,紧紧攥住傀儡师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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