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了。”
荣野低着头,在这句温和的保证里沉默。
卯足力气生长、最近还被穿书局驳回了速生树申请的榕树,全然不知该怎么表达情绪,他想要的根本不是这个,却又不知道是什么。
榕树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只知道不是对方说的这些。
不捕猎意识的树长不快,这像个死胡同,他还去买了一本猪笼草出的《教你如何捕猎意识》,可实在不想吃蚊子。
电视里放完了片头曲,荣野回过神,抱着穆瑜晃了晃,提醒对方看动画片。
穆瑜靠在他肩上,阖着眼睛,轻轻一晃就倒进他怀里。
年轻的影帝又比过去消瘦苍白了很多,一只手上因为打了太多吊针,手背上有大片淤青。
荣野接住他坠下来的手,铁灰色的身影抱起穆瑜,放轻力道,小心地让他躺在病床上。
经纪人坐在床边看动画片,一只手收在口袋里,慢慢攥了下。
那里面是他出差带回来,想送给穆瑜的糖。
卖糖的小贩很狡猾,看到他一直站在边上看,就告诉他这东西买来送朋友,能叫朋友开心。
他不知道自己的猎物是什么味道,他没尝,那些话是瞎话,他不知道穆瑜好不好吃。
买糖回来,也不是为了让猎物的口感甜一点。
不是为了这种事,是他看到糖,就想起他的朋友。
榕树想和人类做朋友。
/
荣野放下一起带出来的赛车海报和小飞机模型,抱住十三岁的穆瑜,把糖纸打开,剥出里面的水果糖。
被装在麻袋里带出来的男孩子,在人类看来或许只是稍许瘦弱,发育不良,但在榕树的视角分明浑身是伤。
有灼伤也有鞭伤,有野兽撕咬和利爪留下的伤口,也有挣扎间镣铐磨出的血痕。
偶尔没那么忙、也没那么困的时候,穆瑜和经纪人聊天,也会聊起过去。
在榕树的第一次速生树申请被局里驳回,生着闷气往地下卯足力气扎根的时候,穆瑜也在自己的世界长大。
说起这段往事,穆瑜会讲自己收集的赛车海报、讲自己亲手做的小飞机模型,讲衣柜里那些闪烁飞舞在光路里的灰尘——躺在床上抬头看,就像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星星灯。
年轻的影帝讲起这些事,语气温和轻快,沿着记忆中光路的投影画出方框,给荣野讲那些想象中的动画片场景。
十三岁的穆瑜就是在这样的方框里,看自己给自己编的动画片,看了很多部。
榕树很好骗,信以为真,吃下饭盒里的拔丝地瓜:“最好看的一部是什么?”
穆影帝信口开河:“糖醋里脊大战拔丝地瓜。”
荣野:“……”
穆瑜笑得轻声咳嗽。
把意识砸碎拆开检查后,他的身体就明显比过去差了很多,但状态似乎明显好转,还主动加入了穿书局做员工。
荣野帮他把那块旧芯片送
去维修,拉着穆瑜去做了员工体检,自从拿到了体检报告,心情看起来就一直不太好。
相当尽职尽责、致力于把自己做成一盘菜的穆影帝对此有些担心:“我再也甜不起来了吗?”
“胡说什么。”荣野拿出一麻袋药,“每样吃一颗。”
良药苦口,穿书局的药很好用,就是苦,越苦的药疗效就越好。
新员工倒是很配合吃药,只是对此颇有些个人看法:“其实口感也不用这么还原……”
荣野催他:“快吃。”
二十三岁的影帝很听话,一边轻叹一边喝水吃药,一边纠正自己大概是记错了顺序,最好看的动画片叫《我被绑架了》。
讲的是住在衣柜里的男孩被神秘人装进麻袋,绑架回家——回真正的家,还有糖吃的故事。
穆影帝相当慷慨,把最炫酷的神秘人角色给了自己的经纪人,并在吃完最后一颗药以后,试图申请一颗糖。
无他,实在是因为药太苦了。
穆影帝已经算是很能吃苦,能把黄连当黄瓜吃,依然不大能接受穿书局这些药。
“良药苦口。”荣野说,“现在吃糖会影响效果,忍一忍。”
穆瑜尝试迂回:“我能吃一块拔丝地瓜吗?”
拔丝地瓜里也有不少糖,严格的经纪人挑了一块糖最少的,用露水把糖衣洗干净,放在穆瑜的碗里。
……对人类规则一知半解、相当刻板的榕树,在给糖这件事上有些特别的固执。
在荣野看来,只要不给穆瑜糖,穆瑜就不会把他当朋友。
不把他当朋友,穆瑜就不需要再冒险保护他。
这不是穿书局的下属世界,异世界的树属于“入侵者”,能生长的时间和空间、能汲取的营养都有限,到了时间就会自然枯萎。
这是任何人和树都无法抗拒的世界规则。
他迟早不得不回穿书局,穆瑜不把他当朋友,就不会因为他的离开难过。
穆瑜的意识经不起再难过了。
年轻的影帝脾气很好,笑着悠悠叹气,拿起筷子,把那块洗干净的地瓜慢慢吃下去。
……
很长一段时间,这都是荣野最后悔的事。
做经纪人的那几年里,他买了很多糖。
每到一个地方,看到一种糖,他就想买。
因为第一个卖糖的小贩告诉他,人类用这个交朋友。
恪守着狩猎者和猎物关系的榕树陪着穆瑜,一直到他能滞留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天。无法吸收养料的榕树被世界规则排斥,曾经庞大的树冠和气生根都凋零枯萎,在一场暴雨里轰然倒地。
这种排斥对本体的伤损也不轻,有很长一段时间,荣野没办法再以人类形态出现,也没办法再拿出那些糖。
一棵树能做的全部,就只有看着穆瑜做那个全世界频道的深夜电台,帮忙转交信件,帮忙挡一挡阳光和雨。
穆瑜很好地接受了这件事。
正式成为穿书局员工的穆瑜,依旧常去榕树下睡觉,依旧把任务里的趣事拿来分享,依旧画一个方框,靠在树荫下看永远撑不过开头曲的动画片。
回去安安分分长在穿书局的榕树,比过去长得快得多,因为一再被驳回了速生树的申请,根扎的很深,所以抽枝长叶格外茂盛。
“这样是对的。”AI同事和荣野聊天,对他说,“树就是树,人就是人。”
荣野不说话,做回树之后他没办法再和人说话,所以他也不和其他同事说话。
不能和他的人类说话,发出声音就没有意义。
榕树用全部的注意力去拦住刺眼的阳光,把它们过滤成温和的光路,让灰尘能在里面飞舞。
做回树以后,时间观念就会变得很模糊,但记忆不会。
树的记忆刻在年轮上,不会改变,不会淡化。
荣野又向穿书局打了一次申请,他想再变成人,这种申请他每个月都会提交一次,但每次都不符合条件。
总部的回执说是因为他的情绪不完整,他不会伤心——但这又不是他的错。一棵树怎么可能会伤心,树伤了心就活不成了。
荣野只是想和他的人类说话,做树就不能和人说话,也不能写信,只能用小树枝砸穆瑜的脑袋。
“好吧,总部让我问你。”AI同事习惯了他的沉默,并不在意,打开公文夹,“你愿意给你的人类一颗糖了吗?”
荣野没有回答,只是风过树冠,沙沙作响。
AI同事自然没法把这个回答记录上去,还要再问,榕树的气生根却骤然卷曲。
从未有过的庞大斥力瞬间将周遭的一切尽数弹开。
风里有叮叮咚咚冰裂的清脆声响,睡在树下的意识慢慢碎裂,融化成淡青色的雾,那些遒劲的气生根仓皇去拦,却拦不住最轻盈的一缕微风。
写满年轮的树心沉默着悸栗,铺天盖地的糖数不清种类,一口气全落下来,像是场奇妙的雨。
榕树徒劳地、慌张地卷起那些糖,把一捧又一捧的糖全捧给那片意识雾,可粗壮的气生根能绞杀最强悍的敌人,却剥不开任何一颗糖。
“给你……给你。”荣野听见自己的声音,“给你糖,醒一下。”
他到这时候才忽然明白,一棵树能不能变成人,不是穿书局能决定的。
树能变成人,是因为想和人做朋友。
在白塔世界的那场火患里,他原本已经决定了,要和他的猎物做朋友——所以他能变成人,能炸了那座破烂白塔。
后来他自己隐藏起了这个念头,于是他慢慢忘记了怎么说话。
“给你糖,要多少都行,有很多。”
荣野不停地把糖捧起来给他,那些糖穿透意识雾,落在地上:“我们做朋友。”
“你是我的朋友,我们做朋友。”荣野说,“……穆瑜。”
气生根抱住那团雾,那是团没有意识波动、没有生命迹象的意识雾,很
柔和,储存着属于人类的记忆。
直到这时候,荣野才发现树的记忆分明很差,他从没发现过,他们之间有过这么多次有关“朋友”的对话。
这些问题在穆瑜这里都很轻松随意,就像是“要不要吃苹果”、“要不要做糖醋里脊”一样,这些征询里也包括“要不要吃我”、“要不要做朋友”、“申请一颗糖”。
因为不是预设答案的提问,所以不论回答是什么,他的人类反应都是一贯的轻快温和,得到答案就点点头,笑着继续温声说其他的事。
“有糖,有很多,我买了很多。”榕树尽全力操纵气生根,弄坏了很多颗糖,好不容易才剥开一颗,“给你,吃糖。”
荣野把糖送给那片柔和安静的意识雾。
气生根举着糖一动不动等了很久。
一阵风吹过来,那颗糖就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骨碌碌滚远了。
/
荣野剥开那颗青苹果味道的水果糖。
树的记忆是格外分明的,在榕树的年轮上,这一点被叫做“伤心”,所以他的动作也有些不稳。
铁灰色的少年垂着头,骨节分明的手指剥净糖纸,动作已经很熟练,把糖纸捏在掌心。
淡青色的糖块被比他更小一点儿的少年衔走。
荣野怔了下,抬起头。
穆影帝看过最好看的动画片《我被绑架了》里讲,衣柜里的男孩被装在麻袋里扛走,和神秘人成了朋友。
动画片很写实,因为少年的穆瑜被青苹果糖酸得轻轻打了个激灵,眼睛就弯了弯,把最珍贵的小飞机模型和赛车海报送给他。
“我们做朋友。”荣野收好模型和海报,“行吗?我不吃你。”
挟着雨气的风很凉,雨水打在树冠的虚影上,卷着地的夜风滑过积水,掀起一点波纹,倒映的月光就跟着粼粼闪亮。
被绑架的男孩伸出手,抱住高挑挺拔的少年榕树。
风过云散,最急的那一阵雨过去了,夏夜的虫鸣又热闹起来。
他们头顶上是真正的星光。
榕树的树冠摇晃了两下,抖去积存的雨水,新的记忆刻在年轮上。
他的人类被他抱起来:“不吃我的话,没关系吗?”
“没关系。”荣野说,“我们不吃朋友。”
小木鱼问:“还可以吃什么?”
荣野:“……”
好问题。
没有准备这个问题的答案的榕树,翻开《教你如何捕猎意识》。
“……蚊子。”
大榕树沉默良久,在年轮上记笔记:“还可以吃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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