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瑜笑得站
() 不稳,扶着灶台定了定身形,把崭新的围裙叠好,收进不会被油烟沾染的隔层:“开玩笑的……放心,我会多晒太阳,休息,睡午觉。”
晒太阳、躺在懒人沙发里打盹、无所事事的休息,这些原本都该是叫人放松的事,他说起来的时候却依然像是在说什么工作。
即使是一棵非常不敏感的树,也偶尔会觉得,穆瑜似乎把活着本身当成了一件需要制定计划、逐项完成的工作。
因为本性里就做什么事都认真,所以穆瑜也会认真地完成“活着”这项工作的要求,一样不落地把休息的项目做完。
荣野挑不出问题,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的人类已经在那些时光里尽力地好好活着,可很久以后回想起这些事,他却还是像被铁丝箍住。
……后来荣野去检查了很多次,没有铁丝,所有的医疗系统都告诉他没有铁丝,没什么铁丝勒在他的树干上。
再后来,听他说了这些的小槐树枝瞪圆了叶子,挥着小槐花:“你到最后也没穿那件围裙吗?”
荣野不明白,这和围裙又有什么关系:“没有,怎么了?”
小槐树枝被他这个“怎么了”气得直晃:“唉,唉!你不知道人家送你围裙是什么意思嘛?”
荣野的确不知道,他甚至没有意识到,穆瑜是想把那件铁灰色的围裙送给他。
送他东西干什么呢?一棵树又穿不了围裙,他穿了围裙也进不了厨房,榕树的枝叶实在太茂盛了,一不小心就要被火烧着。
荣野不希望穆瑜在家里用太多铁灰色和深绿色的东西,这些颜色会让人心情压抑,这是穿书局正经研究过的,长久生活在这种环境里的人类会变得低落,缺乏能量。
“你还说人家榆木脑袋?”小槐树枝大声叹气,“我看就该有个词,叫‘榕木脑袋’!你就是个榕木脑袋。”
大榕树很生气,把小槐树枝推出五百米,再拽过一朵兴冲冲正准备下雨的过路云,把脑袋胡乱蒙上。
小槐树枝五百米迢迢地跑回来:“你为什么就不懂呢?这是他在邀请你回家。”
“因为你是铁灰色和深绿色的,他想让这个家里有你的颜色,他想让家里多一棵树。”
小槐树枝说:“他想留下一棵树。”
在听这几句话的时候,荣野又像是被看不见的铁丝箍住了。
他低声说:“榕树不能跟人回家,会把家弄坏。”
“他介意吗?你问过他介意这个吗?”小槐树枝叉着叶子弯腰,“他说不定只是想:啊,只要一睁眼就能看见我的树,就很好了。”
小槐树枝惟妙惟肖地模仿人类说话,因为是天生的模仿家,声线都抓到了几分精髓。
荣野忽然被铁丝勒得喘不过气,他有很多事不会告诉槐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他有很多秘密,在那张曼德拉卡生效以后,那些记忆变成他独自享有。
穆瑜其实是没有“提要求”这个能力的。这跟成长经历完全相关,从很小开始,
这个世界上就不再有会听他提要求、满足他愿望的人。
这一点人比树强,人会退化掉某种能力,用以适应缺乏相应条件的环境。
除此之外,还有个不知算不算好的消息,是绝大多数时候,穆瑜其实也没什么要求。
用树的标准来评判,穆瑜大概就像是那种哪都能长、什么样的土壤和气候条件都行,浇不浇水都行,光照时间长一点短一点都能活的树。
抗干旱耐积涝、不惧盐碱、统御风沙。荣野守着他的人类,偶尔会觉得穆瑜不像榆树,倒像是胡杨——幼树嫩叶狭长得像柳,成树的叶片却又圆润清香,阔朗如杨。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处是他的人类生命力似乎始终都很顽强,虽然动不动就生病,但从没真正倒下起不来过。
坏处是穆影帝拿了三座影帝金杯、在戏里诠释了不知多少人的人生,回到自己的人生里,依然不知道要怎么开口,留下一棵树。
一个相当笨拙、不比树聪明多少的笨蛋人类,安静地把家变成一个人和一棵树的家,准备好一个人和一棵树用的东西,拿出围裙来问他要不要穿。
荣野不喜欢,穆瑜也就不继续强求,只是仔细地把那件围裙收好。
家里的颜色被经纪人换回去,穆瑜也就继续用那些太阳的颜色、云的颜色,把房间收拾得干净温暖。
唯一没有按照经纪人的意愿,被穆瑜难得固执留下的,是一个铁灰色的懒人沙发。
布料不算太软,是偏硬的牛仔布,躺上去没有传统的懒人沙发舒服。
但穆瑜依旧会在那个沙发里晒太阳、休息、睡午觉,偶尔醒过来,看到荣野,意识的味道就会变得很高兴。
那是种很孩子气的高兴,和穆影帝平时的形象大相径庭,长过三米的小树一半就不会这么高兴了,可能会被路过的小鸟拍着翅膀略略略嘲笑幼稚。
荣野自私地保有那些高兴的瞬间,他一直试图弄清楚,是什么让他的人类高兴。
他的人类想要什么,他就去找。是榆钱也没关系,是榆树也没关系,是需要一把榕木做的摇椅、一张榕木做的床……需要砍掉一整棵榕树来盖房子都可以。
他找不到,他徘徊在他的人类身边,他抢过一只猫头鹰的老花镜做成望远镜,看着他的人类在离岛很远的地方摔倒,撑了几次右膝都在发抖,冷汗从额角淌到下颌,再大颗大颗落进尘土。
……
一棵榕树决定要做人。
荣野注册了任务者,做任务、接受考核。
打下S100世界的第二天,荣野就去找那件围裙,他不断跳跃时间点,找了很多次。
不在厨房的任何一个柜子里,不在备菜区,不在储物间,不在洗衣机和烘干机里。
刚打下的世界需要漫长的数据导入,可供选择的时间跳跃节点很少,荣野一次又一次地回去翻找,可不论怎么都找不到。
连荣野自己也不清楚,他究竟希不希望能找到这条围裙。
他更希望穆瑜只是随手买给他,为了避免他乱跑导致的小型火灾。
非常缺业绩、很想冲本季度KPI的商城AI,贴心地冒出来,卖给了这位铁灰色任务者一件宝藏探测仪。
这种“宝藏探测仪”的用处,不是让海盗得意洋洋扛着到处寻宝,是放进某个人留下的物品,就能寻找到“某人心中的宝藏”。
荣野不相信这种推销,但还是买了一件。他把红布条小心地解下来,反复确认了不会受损,才放进探测仪。
探测仪带着他来到衣柜前——那是个不算大的衣柜,穆瑜有衣帽间,衣柜的用处不大,只是用来让卧室显得不那么空。
在那个衣柜里,荣野看到了所有铁灰色和深绿色的东西。
年轻的影帝听话地把它们都收起来,然后一样一样规矩码好,有些小摆件,还特地钉了隔板架。
衣柜里还有很多小纸团,经纪人不方便撅小树枝的时候,经常用纸团砸穆瑜,日理万机的穆影帝不是每次都有时间和力气,把它们全折成纸飞机。
荣野坐下来,他把纸团一个一个展开,在地上铺平,笨拙地学着叠。
他总是做不好这些事,学着给绳子打结要练习一万遍,他学着电影做了一万遍,才终于知道怎么帮他的人类把围裙系好。
荣野看着并肩挂在一起的、一样款式的两件围裙,淡青色和铁灰色,原来明明就很好看。
它们是穆瑜的宝藏。
那些被他像个没出息的松鼠一样,私自贮藏起来的记忆和声音,忽然就一股脑地冒出来。
那顿饭的第二天,穆瑜的确带他出去吃了饭。
是个家庭餐厅,他们点了一份带有优惠的家庭套餐,思路相当刻板的榕树认为这是在说谎。
他们明明不是家人,套餐上说了是给“一家人”的优惠。
“差不多的。”年轻的影帝试图哄经纪人通融,“你看,我们住在一个家里,你目前也长得很像人。”
荣野的确被他教的很像人,认为不能随便占这种便宜,固执地要去把差价补上。
穆瑜无奈落败,笑着叹了口气,变出第二份结账单:“放心吧,已经结好账了,没有占便宜。”
第一份账单是店主擅作主张打的,按照优惠价格结了账,因为“他们看起来真的很像是一家人”。
穆影帝一个没忍住,就因为这句话,给了相当丰厚的小费。
那家店的饭菜做得不如穆瑜做的好吃,荣野低着头,把鱼肉里的所有刺都挑出来,放在穆瑜面前:“为什么要给小费?”
“因为他们说,我们很像是一家人。”穆瑜坦诚地承认,“我觉得这句话很好。”
“可我明明是要吃掉你,你是我的猎物。”
荣野说:“他们的眼力很差,这都能看错。”
穆瑜为鱼肉道了谢,抬手摸了摸他的大榕树,经纪人的头发刚剪短,有一点扎手,但显得很精神。
为了纠正穆瑜对铁灰色
的错误执著,荣野今天和他出门,难得的接受了一件白色的T恤,上面还有一个没心没肺笑得开心的太阳。
临出门时,穆影帝试图拿一件深绿色T恤的阴谋被经纪人识破,笑着叹气,很听话地换了件浅色衬衫。
因为刚结束一部青春题材电影的拍摄,穆瑜特地节食调整过体型,身形比平时更单薄,看起来像个还没毕业的学生。
如果穆瑜没有修改志愿、如愿读了设计专业,这时候的确还没毕业,多半还在校园里读研究生,整天为了作业和论文头痛。
荣野给穆瑜倒了饮料、舀了一碗汤,又把穆瑜不喜欢吃的菜全挪到自己面前。
他调整两人座位旁边的遮光板,让阳光不至于直射到穆瑜身上,又能晒到一点太阳。发现怎么调整都不满意,索性把自己的树冠虚影戳在窗外。
饮料不够凉了,荣野去要了一碗冰,按照穆瑜的口味把冰放到稍化一点,加进饮料里。
穆瑜一直看着他,把经纪人看得不自在,叶子微微打卷:“看我干什么?你太瘦了,应当吃饭。”
穆瑜笑了笑,摇摇头,又点了点头,慢慢吃碗里堆到冒尖的菜。
穆影帝能把“吃饭”表演得淋漓尽致,叫人食指大动胃口大开,做的饭也色香味俱全,上个综艺能把观众馋到申请开店。
但私下里吃饭的时候,穆瑜其实很难做到这种程度,他吃饭也更像是完成一件工作,按部就班地咀嚼和吞咽。
但那天的穆瑜吃得很香,虽然没像榕树希望的那样大快朵颐,但也很香,像是的确享受到了那些食物。
荣野想他的人类大概是饿了。
因为他们刚给穆瑜的父母扫墓回来,穆瑜在墓碑前站了很久,久到走路都有些吃力,又不肯被经纪人抱着走,不得不在附近找一家最近的餐厅吃饭。
“我们真的很像一家人?”穆瑜的嘴角沾了一点酱汁,荣野取出手帕,仔细替他擦净,“外面的小鸟怎么也这么说。”
穆瑜决定一会儿去向店主买一点蛋黄,喂外面的蹦蹦跳跳的麻雀:“有一点吧?”
荣野一棵树争不过他们,也就放弃了再纠结这件事,他发现穆瑜的头发比拍摄时长了一点,在阳光下显得很软。
榕树自己的头发很硬,他也模仿着穆瑜的动作,伸出手摸了摸那些柔软的短发。
很软,被太阳晒得很暖和。
这是种格外特殊的体验,荣野从没有过这种感受,他慢慢摸着那些短发,不想立刻把手收回来。
……
做了任务者的荣野,在把衣柜里的小纸团全部折成飞机以后,曾经很多次回溯时间点,站在窗外看吃饭的他们。
他想那些麻雀说得对,店主说的也是对的,他们很像是一家人。
荣野看着主动把脑袋借他摸的人类。
“穆瑜。”他听见自己说,“如果你想,我们可以做一家人。”
——如果这么说了,他的人类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这明明是他当时的想法,他没有说,只是在商城买了蛋黄,喂那些小麻雀。
那时的他没这么说,他没告诉穆瑜自己想和他做一家人,没告诉穆瑜他后悔了,他们就不该多给店主优惠部分的钱。
槐树说得对,那时候的榕树蠢透了,蠢到在那种时候,对他的人类说“我该走了”。
三年已经是滞留的极限,他们早就约定过,陪穆瑜去看过父母以后,他就会走。
所以听到他这么说的年轻影帝,也并不惊讶。只是轻轻弯了下眼睛,就又低下头,继续认真地吃饭喝汤。
那碗汤被穆影帝喝得很香,再次回溯这段记忆时,荣野没能忍住,暂停时间过去,悄悄尝了一口。
店主没做好,那是碗很咸很苦的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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