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哥儿没有去外头看望于妈妈,而是将人唤到了英国公府里。屋子内,他正襟危坐在上首,目光直直的看向底下跪着的沧桑老妇人。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脑海里面突然浮出一些尘封已久的记忆,但又记不得具体的,只大概有些模糊的画面。
他当年还是太小了,记不住事情。
他只好努力去回忆从前,却发现实在是回忆不起当年了。
于是,他只记得于妈妈给自己做过袜子。因为那几双袜子就放在最底下的箱笼里面,前些日子他还看见过。
川哥儿将人喊起来,赐了凳子给她坐,而后客套的道:“你这些年还好么?”
一副生疏的模样。
于妈妈心里便酸涩起来。曾几何时,川哥儿也是躺在她怀里的孩子,事事都信任她,事事都尊重她。
而今却已经不大认得她了。
她轻声道:“好,老奴好得很,能在这时候再见哥儿一次,老奴死而无憾了。”
于妈妈是真病得严重才想着来这么一趟的。她这辈子活着最放心不下的是川哥儿,如今快要死了,想来死后还是最放心不下这个孩子。
她哭着道:“川哥儿,你如今长得真好,眉眼很像你的母亲——是你的生母。”
川哥儿抿唇,“是么?可大家都说我像父亲。”
于妈妈:“像,也像你的父亲。”
川哥儿心里就不怎么相信她说的话了。这般的人,嘴里没个真话,一会儿像母亲一会儿像父亲的,听着是套近乎一般。
他便道:“你是得了什么病?可是要什么药材?需不需要我给你请个大夫?”
于妈妈连忙摇头:“别——您别操心老奴,老奴这把贱骨头已经到大限了,就是吃了药也是白瞎,不敢折了哥儿的福气。”
川哥儿:“……这从何说起?”
于妈妈有自己的讲究,“请大夫是在阎王爷跟前记了事的,请得越多,便以为是短命的相,可不得让牛头马面来捉拿?”
她道:“川哥儿,您是金贵之身,经不得半点损伤,可千万要记住了。”
川哥儿努力扯起嘴角笑了笑,“是吗?”
他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失望之情。所以,他年幼时候,就是这般愚昧的婆子带在身边么?
于妈妈却没有听出他的不耐烦来,而是说了这么几句话之后,已经对旧事想起来七八分,打量了一下她现在坐的屋子,欣慰道:“川哥儿,你住到前院来了呀,这是好事,你外祖母和母亲泉下有知,也会为你高兴的。”
她说到这里抹了抹眼泪,“你长得这般好,你母亲见了必定是高兴的,可怜她没有福气,拼死拼活生下你,却不能养育你长大——”
川哥儿便来了兴致。这些年没有多少人在他面前说生母——除了母亲。
母亲并不避讳生母的存在,每年他过生辰的时候都会带着他去生母坟前祭拜,会告诉他,今日虽然是他的生
辰,却是生母受苦之时。
“你要记得她,以后带着你的妻子,儿女,都来祭拜。”
川哥儿自然是要祭拜的。只是除了从母亲口中能得知一些生母的事情,祖父祖母,外祖父,舅舅舅母却都不大愿意说起她。
他就问于妈妈,“我母亲——生母,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于妈妈夸起来,“三岁能读书,五岁写出了一手好字,七岁便能做诗句了——她是个极为能干的人,嫁给你父亲之后,她事事都做得尽善尽美,没人不夸的。”
她说到这里,眼前有些发黑。这是身体病了太久,现在又太激动,便暂时接不上力气。
她闭了闭眼睛,整个人都颤了颤,等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脑子却并没有太清楚,而是仿佛回到了当年,她说完大姑娘之后,便总要跟川哥儿说下一句话,“你生母样样都好,你继母哪里比得过,她那种人,天生就差人一等,川哥儿,你可不要信她,她是表面衷心内心狡猾,对你的好都是骗你的!她如果真心真意对你好,怎么还想着要孩子?她就不该想着生的,可她天天吃药膳呢!这是什么,这是还想着生一个孩子出来替代你!”
她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川哥儿,于妈妈不中用,护不住你,你只好靠你自己了。”
川哥儿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他看看四周,确定没人听见才压着声音说:“你再敢胡说,我就直接走了。”
于妈妈被吓了一跳,立刻就跪了下去,而后白着脸表忠心:“老奴不敢胡说啊,她就是面忠内奸,如若不然,也不会挑唆大爷把老奴送走了!老奴是老夫人送来的人,是你母亲最信任的心腹,可是她看不惯,容不下,先把唐妈妈赶走了,后面接着就是我——川哥儿,老奴是要死的人了,说这些话骗你做什么,我这是想着自己快死了,也不能为你做什么,只好把这些事情说给你听,也好让你有个数,免得被她骗了去。”
她每一句都发自衷心,说的言之凿凿,并无一句谎话,她甚至对天发誓,“如若老奴有一点私心,有一点对不起老夫人,大姑娘和你,就叫我被鬼差拿了去被油炸,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川哥儿听得脸色越发难看起来,他看着于妈妈良久,而后才突然说了一句,“可是母亲并没有骗我。”
她其实很少跟他说什么漂亮话。她甚至懒得做表面功夫。她对莹姐儿事事关心,对他却止于平平,从前的说辞是她不懂他的事情,不懂诗书,所以把他交给了父亲,而如今,他长大了,不用她教诗词歌赋,她也没有把自己揽入怀里,而是温和道:“你大了,很是懂礼,有什么事情便自己做主就好,拿不定主意的就去问你父亲和祖父,还有你的三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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