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可见二二两两的妇人提着竹篮从青水巷走出。
明窈一颗心七上八下,坐立不安。临下车时,又悄悄从袖中掏出靶镜,对镜理妆容。
四喜好笑道:“往日姐姐见到二殿下,也不曾这般紧张过。”
明窈动作一顿,扬起的唇角缓慢放平:“他不一样。”
四喜不明所以,显然是误会了明窈的意思:“一个寻常商人罢了,自然和二殿下不一样。”
话落,又催促着明窈下车,“前面那家就是了,姐姐快随我来。”
眼前平房错落有致,沿着羊肠小径往前走,忽而有枯枝从墙上穿过,横亘在小巷中间。
四喜伸手替明窈拂开枯枝,转而却见对方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方才若非她及时出手,只怕此刻明窈早一头撞上去。
四喜捂着唇笑:“姐姐今日是怎么了,往日也不见你这般毛毛躁躁的?”
言毕,她突然想起什么,欲言又止,“可是在为二殿下烦心?”
这两日明窈时常心神不宁,加之沈烬欲纳虞五姑娘为妻的消息传开,任谁见了,都以为明窈在为这事黯然神伤。
明窈此时一颗心全系在前方那户人家,也没听清四喜在说什么,随意“嗯”了一声。
四喜一脸的“果然如此”,不忍心再往下细问。
青石板路上雨珠清脆,明窈款步提裙,越往前走,一颗心越是跃动不止。
她有多久没见过孟少昶了?
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诏狱那些人心狠手辣,孟少昶好不容易从漩涡中挣脱,自己冒冒失失前来,会不会害他再次深陷泥潭?
久别重逢见到故人的喜悦被这个念头兜头浇下一盆冷水,明窈倏然站在原地,脚步不曾往前挪动半分。
月白色的油纸伞握在手心,明窈突然往后退开半步,唬了身边的四喜一跳:“姐姐怎么了?”
“我、我……”明窈语无伦次。
蓦地,厚重的木门“嘎吱”一声在她身后打开,明窈浑身一怔,她整个人如定在原地。
耳边风声掠过,沙沙雨声响彻穷巷。
一记沧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两位姑娘可是找人?”
明窈转过头,眼前的老人白发苍苍,他一手拄着拐杖,浑浊的眼珠子打量着明窈和四喜。
四喜拽动明窈衣袂,见明窈还在出神,忙道:“老人家,我们是来还伞的。”
老管家幽幽道:“这伞,是我们家公子的罢,有劳两位姑娘了。这会雨大,快请屋里避避雨罢。”
明窈双唇颤动:“那你们、你们家公子呢?”
老管家满脸堆笑:“他一早出门了,这会怕也要回来了。”
……
大雨滂沱,乌云浊雾。
二二两两的奴仆挨着坐在抱厦打牌吃酒,推杯换盏,嬉笑取乐。
年长的婆子穿着半旧的袄子,凑到炉火前,满是皱纹的一张脸映在火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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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大冬天的竟还下起雨来了,往年也不这样。”
“今年是今年,往年是往年,往年我们汾城有贵人吗?”
“那倒也是,我可听说了,虞家的少爷日日来我们府上,这是……好事将近了?”
“好事将近那也是主子的好事,与我们有何相干?只不过苦了那位了。在主子身边伺候那么久,连个通房侍妾也挣不上,这两日天不亮就出府,怕也是躲着这事,怕听了闹心。”
“可不是,正头夫人来了,哪还有她一个奴婢说话的份?可不得出府散心。”
众人哄笑一屋。
倏地,身后一阵冷风掠过。
有婆子喝得眼睛睁不开,酩酊大醉,跌跌撞撞往门口走去,口中不住叫骂。
“哪个小兔崽子开的门,看老娘不……”
余音戛然而止,婆子脚下一软,当即双膝跪地。
屋里有眼尖的瞧见,笑着嘲讽:“二婶婶今日是怎么了,怎么还跪下了?难不成是……”
满屋寂静无声。
乌木廊檐下,沈烬一身象牙白暗花鹤纹长袍,负手而立。
雨雾如浓墨在沈烬身后化开,那双深黑眸子平静从容。
只一眼,屋中众人都失了主心骨,纷纷跌跪在地。
阴影如雾霾笼罩在抱厦上方,方才还放声大笑的奴仆此刻战战兢兢,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沈烬轻哂,目光漫不经心环顾一周:“倒是热闹。”
地上一众奴仆抖得更厉害了。
沈烬慢悠悠转首望向章樾。
片刻后,屋内此起彼伏响起求饶声。
众人不约而同伏地叩首,叠声哀求。
“主子饶命主子饶命……”
“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风雨绵长,久久在庭院外回荡。
章樾一手撑着伞,如影随形在沈烬身后。
烟青色雨幕中,沈烬一张脸晦暗不明,他一手捏着手中的青玉扳指,忽而道:“……她人呢?”
章樾低声:“明姑娘一早同四喜姑娘出府了。”
明窈这两日时常出府,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沈烬不以为然:“又去了百草堂?”
章樾低声:“不是,是……青水巷。”
沈烬刹住脚步。
章樾解释:“四喜姑娘还抱着伞,应当是……”
沈烬忽然轻声打断:“备车。”
章樾一怔,而后垂眸拱手:“是。”
象牙白身影在章樾眼前越过,只有沈烬淡淡的一声落下:“去青水巷。”
……
青水巷。
雨声渐小,宅院虽不大,却也收拾得齐整。
花厅后贴着一副乌木联牌的对联,再往前,是一方花梨木理石大案。
老管家揣着手,亲自命人送上热茶:“许是路上耽搁
() 了,姑娘且再等等。”
天色渐暗,宅子的主人却迟迟不见人影。
明窈满心的焦急随着雨水褪去,眼底落寞清浅。
她们不过是进来避雨,再耽搁下去,只怕不妥。
明窈起身告辞,谢过老管家借伞与玉珠,又让自己和四喜进屋避雨。
老管家眉目慈祥:“姑娘客气了,这伞也是我家公子借的,老朽愧不敢受。”
“公子”二字捻在唇间多时,泛出淡淡的苦涩之意。
明窈低垂眼眸,掩去眼底的失落,又忙扶着老管家起身:“天色不早,我们先回去了。”
四喜跟着福身告退。
杨妃色织金锦鹤氅在雨中穿梭而过,转过影壁,明窈忽然回头,宅院安静无声,唯有雨声点点落在瓦檐。
花厅前立着一方大陶缸,缸中本是养着碗莲,只可惜此刻不是时候。如圆月一般大的碗莲枯朽落败,边缘泛着焦黄之色。
老管家见明窈盯着碗莲看,还当明窈喜欢,笑着道:“这陶缸本是前一任主人留下的,我本来想让人搬走,可公子让留着,说若是入夏,这碗莲定是好看的。”
明窈心中涌起几分道不清说不明的急切:“他……”
明窈改口,不动声色道:“听老人家的口音,似乎不是汾城人罢?可是要在汾城久留?”
老管家摇摇头:“这事得公子拿主意才算,不过想来,应该也在这里待不久。我前儿听公子说,待开了春,他想去一趟金陵。”
……金陵。
明窈浑身僵硬,豆大雨珠滚滚落在伞上,犹如珍珠落入盘中,发出清脆悦耳之响。
握着伞柄的手指逐渐收紧,明窈白净手背上青筋横斜,庆幸油纸伞挡在肩上,无人瞧见明窈的异样。
她并未同四喜一道回府,只一人撑着伞,慢悠悠穿过长巷。
青水巷僻静幽深,一路水坑深浅不一,偶有行人步履匆匆,溅起的水珠落在明窈鹤氅上。
明窈抬高伞,透过雨幕看对面走来的人。
不是,不是,都不是。
那些人都是住在青水巷,可无人同那人长着相同的一张脸。
明窈一颗心渐入谷底,慢慢转出青水巷。
长街行人寥寥无几,放眼望去,雨雾朦胧。
倏地,一记马鸣骤然在耳边响起。
明窈唬了一跳,却是一辆马车从自己身侧飞快行过,或许是马受了惊,车夫差点攥不住缰绳。
他眼中惶恐不安,转身见明窈安然无恙,长松一口气。
他从车前探出脑袋,隔着雨幕问明窈:“姑娘没事罢?”
躲闪及时,只是有惊无险。
明窈摇摇头,道自己无碍。
马车内坐着的人似乎听见动静,只是隔着雨幕,明窈听不清那人的声音。
忽见车夫忙忙下了马车,手上执一方巾帕,他身上穿着油衣,不惧雨水,趔趄朝明窈跑来。
双手
捧着递上巾帕,叠声道歉:“是我不当心,惊扰姑娘了。”
珍珠软缎鞋面上沾满泥土点点,车夫面露迟疑:“姑娘这鞋子……”
明窈唇角笑意温柔,并未从车夫手中接过巾帕:“无妨的。”
雨声连绵在四周,眼见又要下大雨,车夫只穿了油衣,并未打伞。
明窈笑着道:“你快回去罢,我没什么要紧。”
车夫连声道谢,扶正头上的斗笠,又忙不迭往回跑。
马车轱辘声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雨幕中。
一滴雨珠从檐下掉落,正好落在明窈身前。
如青玉般的透明水珠溅落在地,满地水珠蜿蜒前行。
身后的马车似是转入青水巷,隐隐约约有说话声传来。
明窈唇角挽起,抬伞往前行去。
电光石火之际,明窈忽然驻足,转身朝后望一眼,而后头也不回穿过雨幕。
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明窈总觉得那马车上坐着的便是自己等待许久的伞主人。
瓢泼大雨落在明窈身后,耳边的红珊瑚耳坠在风中凌乱摇晃,荡下片片阴影。
这一回没有人再从中阻拦,明窈气喘吁吁,一口气奔到青水巷前。
无尽的水雾在她眼前融化,明窈靠在墙上,听着身后那扇老旧的木门响起。
就在不久前,明窈和四喜刚从那走出。
心跳如擂鼓,呼之欲出。
老管家哎呦一声,冒雨赶了出来:“公子怎么才回来,可是路上出了何事?”
车夫取下脚凳,出声解释:“也不是什么大事,路上车拨了缝,耽误了一会。”
老管家忧心忡忡:“那公子无事罢?”
“公子无事,只是不小心崴到脚。”车夫道。
厚重毡帘挽起,一只手从里面伸出。
明窈藏在墙后,悄无声息探出半张脸。
隔着缥缈雨雾,那只手骨节修长如青竹。
老管家忙忙递伞过去,油纸伞挡住了所有,只隐约瞧见那人一身品竹色长袍,乌皮六和靴踩在脚凳上。
老管家小心翼翼,扶着那人入屋,雨水迤逦穿过穷巷。
明窈心中着急,下意识想要喊人。
甫一张唇,檐下那人忽然转首,朝明窈藏身之处望了过来。
大雨倾盆。
明窈忽然怔在原地,久久不曾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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