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熊熊大火在身后蔓延,火舌舔舐着檐角。
乌木长廊多年不曾修葺,彩漆斑驳的木柱难掩滚烫火焰的侵蚀,轰隆一声重重倒塌在地,溅起无数的灰烬和尘埃。
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咸安宫本就僻静,荒无人烟。
待有人眼尖瞧见,已经是半刻钟后的事了。
惊呼声震天动地。
“走水啦走水啦!”
“快救火!快!快!”
金吾卫原本各司其职,严阵以待守着各处的宫门,不准宫人任意走动。
闻言大惊,立刻从宫门口调取侍卫前往咸安宫救火。
火光冲天,明黄琉璃瓦在浓烟中颤颤巍巍,好像随时就要倒下。
宫人乱成一团,救火的救火,喊人的喊人。
满宫上下人心惶惶,人人灰头土脸,满手满脸都是灰烬。
一片兵荒马乱中,两个小宫人作太监装束,趁乱从宫门口溜走。
御膳房负责采买的车子骨碌碌往前驶去,遥遥的将失火走水的咸安宫抛在身后。
穿过长街,出了城门,而后在一家猎户前停下。
破旧不堪的平板车嘎吱嘎吱在地上打转,似一位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命不久矣。
老太监眼花耳聋,一双手颤巍巍,从车上慢慢往下爬,嘴上不停嘟囔。
“什么破车子,越来越不好使了,赶明儿我定要让他们重新换一辆。”
话落,又开始对御膳房总管骂骂咧咧,“见钱眼开的玩意,这样不讨好的差事就派给我。”
他一瘸一拐往猎户家走去,照旧收了家禽走兽,又佝偻着身子慢慢踩上平板车,朝着城门而去。
风雪飘落在老太监的身后。
雪落无声,落针可闻。
又一声鸡鸣响起后,从马厩后钻出两人的身影。
明窈同四喜躬着腰,悄无声息离开猎户家的院子。
山涧小路,远芳古道。
明窈和四喜一路狂奔,风声在他们耳边呼啸,她们听见了鸟鸣虫叫,听见了乡野中汩汩升起的炊烟。
那是和宫中被圈养在金丝笼中的名贵黄鹂完全不一样的声音。
风雪被她们远远甩在身后,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农田,是白雪皑皑的沧澜壮阔。
明窈跑了许久、许久。
直至双足再也迈不开半步,精疲力竭,她和四喜方停下,背靠着古树往后望。
汴京早就看不见,那座繁华庄严的古此后只活在她们的梦中,再也见不到。
四喜气喘吁吁,腰杆累得挺不直,她扶着树,顺着明窈的视线往回望,满脸都是难以置信。
“姐姐,我们出来了!”
四喜后知后觉,欣喜和雀跃涌上心间。
她喜不自胜,转身抱住了明窈,泣不成声。
四喜以前在御膳房当
值,也曾被打发出宫采买,她知道御膳房采买家禽的是位耳聋眼花的老太监,故而特地挑了他出宫的时辰,同明窈一齐猫在平板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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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喜激动得不能言语,又再次环抱住明窈,她眼泪汪汪:“姐姐,我们真的出来了。”
像是坠入一场不想醒来的美梦,四喜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直至明窈第五十次回应自己,四喜才吸吸鼻子,跟着明窈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中。
驿站就在不远处,那是明窈昨夜就租下的马车。
车夫靠在一旁,昏昏欲睡。
一双朦胧眼睛惺忪,遥遥瞧见明窈,瞌睡立刻惊醒。
“我还当姑娘不来了。”
明窈笑着福身:“有劳周伯了。”
周伯老泪纵横,望着明窈流下两行清泪:“这几年,姑娘受苦了。少爷若是瞧见……”
周伯一双眼睛哭得红肿,他本是孟府的管事,这些年孟家的生意也一直由他照管。
收到明窈的消息后,周伯立刻赶往汴京,他看着虞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看着官兵搜捕虞家,虞文忠父子锒铛入狱。
周伯拍手称快,若非怕耽误正事,他定要摆上几桌好酒好菜,喝得酩酊大醉。
翠盖珠缨八宝香车停在驿站前,明窈笑眼弯弯:“都过去了。”
虞家送入宫的羊脑笺混入青芷素,此物寻常人认不得,无味无毒,可若是和龙涎香混在一处,那药效便和玉石散无异。
会让人永远醉生梦死,沉溺其中。
人不人,鬼不鬼。
生不如死。
明窈眸色一暗,眼中掠过几分阴翳狠戾。
只可惜她不得入宫,不能见到皇帝疯癫的模样。
周伯抹去眼角的泪珠,低声呢喃:“都过去了。”
他颤巍巍请明窈上车,余光瞥见明窈身边的四喜,满脸堆笑,“这位便是姑娘信中提到的四喜姑娘罢?”
早在周伯和明窈寒暄之时,四喜就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眼睛瞪大如铜铃。
她看看明窈,又看看周伯,满脸错愕。
得知明窈出宫时,四喜已经做好了和明窈四海为家、流落街头的打算。
怕被人发现,四喜不敢将自己的梯己都拿出来,她本还想着待出了宫,自己或是做针黹,或是做些浆洗的活计,如若茶楼愿意让她去后厨干活,她也是可以的。
只是如今——
周伯身后的翠盖珠缨八宝香车低调奢靡,车壁嵌着莹润光泽的珍珠宝石。
随便一颗就可抵寻常人家一年半载的吃穿用度。
四喜木讷张了张双唇,茫然拽了拽明窈的袖子:“明姐姐,我这是在做梦罢?”
明窈笑着将人拉上车:“此地不宜说话,快上来罢,待路上我再同你细说。”
周伯连声应“是”。
虽是宫中出来的,四喜也曾见
() 到不少好物(),?靟???纚暏葶?????葶澃????彛鱞鱞?葶桔??譎?[()]?『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四喜还是忍不住掐了掐自己的胳膊。
她声音颤抖:“姐姐、姐姐原来这般有钱吗?”
她还以为明窈同自己一样,都是普普通通的侍女。
怔愣过后,四喜又忍不住心神荡漾,搂着明窈道:“原来姐姐说明年上元节陪我去金陵赏花灯,不是骗我的?”
“金陵罢了,有何难?”明窈不以为然,“只是眼下我们还去不了金陵,可能要委屈你同我们去一趟西北。”
咸安宫大火,也不知道沈烬会不会彻查,金陵暂时是回不去了,明窈想着在外面避避风头,过些时日再回去。
四喜连连点头:“这个我晓得的。”
她环视一周,入目锦绣盈眸,香车宝马。
漆木案几上摆着金胎掐丝珐琅凤耳豆,另有象牙镂雕梅子盒,盒内是去岁采摘的梅子,在冰窖湃过,又淋上些许牛乳,入口甜而不酸。
四喜拿了一颗丢入口中,只觉御膳房的手艺都没这个好。
她眼睛泛着光亮:“这样的神仙日子若是委屈,那我也宁愿天天受着。”
厚重的毡帘挡住了窗外的飞雪,周伯的身影也短暂消失在视野中。
四喜悄声凑近明窈:“姐姐,外面的周伯,是你的什么人?”
她脑中转过千百个念头,仍然猜不出明窈的身份。
明窈垂首敛眸。
青烟缭绕,她半张脸落在袅袅白雾中,寂寥冷清。
“算是我的长辈罢?周伯是看着我和、和公子长大的,我母亲离开后,我就一直住在孟家。”
她当时只想着在孟府做事,好还母亲的药钱。可孟少昶从始至终都没让明窈签卖身契,也是她当时年纪小,不懂高门大户的规矩。
待长大些,再次同孟少昶提起,却见对方笑着拿扇骨敲头。
“你当时说要还债,我若是不要,你肯定会去找别家。倒不如留在我身边,有我看着,也没人敢欺负你。”
孟少昶身边服侍的奴仆没有上百也有五十,若是添上外院洒扫的,只怕还不止两百。
能留在孟少昶身边做事的,都是府上的大丫鬟大管事,自然不会对明窈说三道四。
且她那时年纪又小,众人也只当她是个孩子,有事没事都爱逗明窈玩。
往事如青烟消散,明窈像是沉醉在梦中,不愿醒来。
她眨眨眼,垂眸不让四喜看见自己湿润的双眸,只道:“我也不过是跟在公子身边的侍女,公子出事后,我便入了宫。”
其中弯弯绕绕明窈自然不会同四喜细说,深怕有朝一日纸包不住火,东窗事发时,四喜也会牵连其中。
四喜不是没有眼力见的人,见状,点点头,温声宽慰:“姐姐心愿已了,否极泰来,该高兴才是,怎么反倒哭了起来。”
她悄悄挽起车帘一角,忽然想起玉珠此刻也在西北。
四喜眼前一亮:
() “这回遇见,姐姐和玉珠就是同行了,周伯去西北也是去采药的吗?”
她挨着明窈坐下,“我如今也认得几个字了,姐姐要不也教教我,那些药材都是作何用的?我好学学。”
不然跟着药商做事,她怕整个商队只有自己是个睁眼瞎。
“采买药材的事大多是周伯负责照看,你若是想学账本,我倒是可以教你。”
四喜跃跃欲试。
马车渐行渐远,汴京的地界早就看不见。
山中林雀掠过,鸟啼响彻山谷。
明窈转眸,回首再望一眼汴京的方向。
山路两边栽有红梅,簇簇梅花灿若晚霞,美不胜收。
余光瞥见自己隐在长袍之下的足腕,明窈轻轻拢了拢眉。
随手松开车帘。
墨绿毡帘彻底挡住车外的雪色。
马车稳稳当当朝西北行去,逐渐消失在茫茫雪色中。
……
南骊别院。
琼台高楼,青松抚檐。舞姬一身罗衣锦裙,脚腕上系着银铃,举手投足间,风情尽染。
她脚下踩着只有巴掌大的古鼓,脚尖点着鼓面,翩跹起舞。
怀里还抱着半人多高的琵琶,轻薄的面纱挡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明亮的蓝眼睛。
鼓声阵阵,在暖阁久久回荡。
沈斫握着酒盏,一时看得眼睛都直了,久久才回过神来。
他拍案而起,一只脚踩在案几上,全然没了身为皇子的气度,犹如每一个纨绔子弟一般,只知道抱着舞姬取乐。
“好!好!”
沈斫醉醺醺,大半杯松叶酒都浇在自己身上,他实在是醉得糊涂了,连东南西北也分不清。
“朕,重重有赏!”
一掌拍在案几上,渐起无数的酒水。
下首的门客大惊失色,有胆大者,立刻伏身跪在地上:“殿下慎言,如若这话传到陛下耳中,只怕朝中又会起风波。”
“……慎言?”
沈斫瞪圆一双眼睛,努力辨认跪在自己脚边的是何人。
认不出也不在意,他起身,一脚狠命踩在那人肩上,“朕为何要慎言?这天下早晚是我的!是我的!”
沈斫连声大笑,张开双臂又往自己嘴中倒了好些松叶酒。
刚才劝说的门客早让侍从拖了下去,其余的人面面相觑,而后纷纷起身。
双膝跪地朝沈烬行了一礼。
“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斫眉梢眼间满是喜色,透过一双朦胧眼睛,仿佛自己脚下踩的不是南骊别院,而是金銮殿。
他叠声大笑,手臂轻抬:“众爱卿平身!”
门客最会讨沈斫欢心,当即以“陛下”称呼沈斫,不再唤他“殿下”。
沈斫甚喜,洋洋得意。
门客笑着上前:“陛下,这舞姬原是天竺女子,因她长着一双蓝眼睛,天竺人又称之为‘
圣女’。”
门客拍手,让舞姬上前,亲自侍奉沈斫吃酒。
舞姬满脸娇羞,牡丹水墨团扇握在手中,也跟着门客喊沈斫“陛下”。
声音娇柔,宛若天籁之音。
沈斫大喜,左拥右抱,乐不思蜀。
余光瞥见自己的贴身太监匆忙从院中走来,沈斫不悦,大手一挥。
“毛毛躁躁做什么?”
老太监卑躬屈膝,他派往山下打探消息的干儿子迟迟未归,老太监心急如焚,深怕自家的干儿子落入沈烬手中,也怕沈烬强攻上山。
“一个奴才罢了。”
沈斫阴沉着脸,满面阴郁,“难不成你想让朕为一个奴才提心吊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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