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日光从窗口
() 照入,恰好落在书案前摊开的画像上。
沈烬心不在焉,耳边蓦地想起去岁冬日,明窈倚在自己怀里,那双琥珀眼眸惴惴不安,望着沈烬怯怯。
“公子日后,还会与别家的贵女定亲吗?”
“明窈身份低微,自然不敢有为公子生儿育女的心思。”
“公子贵为皇子,嫡子也该由夫人所出。”
“……”
往事桩桩件件,如蚕蛹密密麻麻萦绕在沈烬周身。
沈烬双眉紧皱,忽而打断多宝:“就没旁的事了?”
多宝一时语塞,却见章樾匆忙从外面走入,他手上拿着一封密信。
“陛下,西北来信。”
章樾跪在下首,细细将西北一事告知,“薛少将军上月在西北找到当年走失的薛四姑娘,柳娘子的病因此有了好转。”
薛琰担心长途跋涉会导致柳娘子病情不稳定,故而想延后回京。
薛琰手上的薛家军实力不可小觑,当初以一抵百的战神称呼也不是凭空得来的。
薛琰是真真正正有本事的人。
若非如此,先帝也不会因忌惮薛琰而设计让他失去双腿。
兵符还有一半在薛琰手上,沈烬面色淡淡,唇边笑意似有若无。
“倒是巧,薛琰在汴京寻了这么久也寻不着的人,居然在西北碰上了,他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章樾凝眉:“听说是柳娘子一眼认出来的,想来是母女连心,只是臣担心……”
沈烬慢条斯理敲着案沿,示意章樾继续说下去。
章樾沉声道。
“薛家军为薛琰马首是瞻,臣担心此为薛少将军的缓兵之计,如若他在西北待上一年半载,日后陛下想要收回兵权,恐怕不是易事。”
沈烬起身,明黄龙纹圆领常袍堆着日光,流光溢彩:“你怀疑这薛四姑娘是薛琰凭空捏造的?”
章樾:“是,臣想派人亲自去一趟西北,瞧瞧真假。”
沈烬轻声,“薛四是真是假只有他们薛家人清楚。”
章樾扬起双眼,不解:“那陛下就任由薛少将军在西北为所欲为?”
沈烬笑而不语。
他倒不是不想收回兵权,只是虞家刚倒台,薛琰又是当初平定叛军的大功臣,他若是此刻动手,只怕会寒了朝中众臣的心。
日光逐渐消失在沈烬脚边,他半张脸立在阴影中,整个人忽明忽暗。
沈烬转动手中的扳指,声音慢慢:“再等等。”
御书房悄然无声,一时缩在角落的多宝突然上前:“奴才愚钝,有一话不知该讲不该讲。”
沈烬扫去一眼,并未制止。
多宝伏跪在地:“兵家之事奴才自然不懂,不过‘儿行千里母担忧’这话,奴才却是懂的。”
他笑笑,视线落在书案上摊开的画像,“柳娘子爱女心切,如若知晓薛四姑娘入宫伴驾,定然也会因舍不得薛四姑娘而留在汴京的。”
母亲和妹妹都在汴京,薛琰自然也不会随意离开。
“一家子团团圆圆齐聚在一处,想必薛少将军心中也是欢喜的。”
多宝试探笑道,“皇恩浩荡,陛下何不让薛四姑娘入宫伴驾呢?”
……
杏花满树,灿若晚霞。
日光一地,隔着木门,隐约闻得屋中传来的琵琶声。
柳娘子当初一曲值千金,是名冠汴京的“琵琶娘子”。
即便荒废了这么些年,基本功还是在的。寥寥数音,勾出无限柔情缱绻。
明窈抱着琵琶坐在榻上,听着耳边靡靡之音,她手上还戴着义甲。
这义甲还是当初柳娘子嫁入薛家前,送给小师妹的临别礼。
“世事无常,不曾想这义甲兜兜转转,竟是落到了你身上。”
柳娘子搂着明窈的美人肩回忆往昔。
她从小自强好胜,事事都要做到最好。当初琵琶一绝,满汴京无人能比得过她。
后来被迫委身薛老爷子作妾,柳娘子也不曾哭哭啼啼过。薛老爷子无能又好色,后院的侍妾如云烟,连他自己也不记得自己纳了多少人。
柳娘子见过那些不得宠的侍妾,不单自己吃不好穿不暖,就连妾生子,在府中也是连狗都不如,人人都能踩上一脚。
还有好些孩子没能出世,便惨遭薛夫人毒手。
柳娘子暗中发誓绝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步他们的后尘,她要她的孩子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不受任何人的鄙夷轻视。
柳娘子也确实做到了,薛老爷子对她言听计从无有不应,甚至连侯府都交由柳娘子打理。
柳娘子摇摇头:“我师父常说过刚易折,我总是不信,不曾想却应在你身上。”
她声音哽咽,“若早知如此,母亲定不会……”
明窈回抱住柳娘子。
许是母女连心,她第一回见柳娘子就觉得亲切。
“哥哥同我讲过薛府的事。”
薛夫人心狠手辣,死在她手中的庶子庶女不计其数。若不是柳娘子当初掌家,只怕明窈连出世都不能了。
明窈温声宽慰:“要怪也是怪那夫妻两人,与母亲有何干系?母亲不过是想让我和哥哥过得好一点罢了。”
柳娘子病了这么些年,受不得一星半点的刺激。明窈和薛琰商量后,只同柳娘子说了这些年自己在孟府的事,宫里的事明窈一点也没提起。
柳娘子对孟少昶甚是感激:“那样的好人,母亲该亲自道谢才是,不然还不知道你要受多大的苦。”
柳娘子眼中落下一滴清泪:“你那时也不过是个小孩子。”
明窈垂首敛眸,眼中流露出无尽的悲怆和伤心。
知女莫过母,柳娘子瞧明窈这般,哪有不懂她的。
深怕提起明窈的伤心事,柳娘子拍拍她手背,笑道:“你的琵琶是婉娘教的,弹一曲我听听,这么多年没见,也不知她琴艺精进了多少。”
明窈挽起唇角:“她是个好人,当初若非她帮忙,我也不会……”
提起婉娘帮自己做的事,势必会提到沈烬,明窈识趣不再往下说。
柳娘子揉揉她双颊:“我知道你和你哥哥有事瞒着我,你们都担心我胡思乱想,所以没和我说实话。”
明窈一惊:“母亲……”
柳娘子摇摇头,感慨:“这么多年你们兄妹俩倒是一点也没有变,小时候他做坏事,也是你帮忙遮掩的。”
那时明窈不过两三岁,若是见着柳娘子板着脸教训薛琰,她就开始嚎着嗓子要哭要抱,救薛琰于水火之中。
丫鬟婆子来了都无济于事,只要不是柳娘子亲自抱着明窈,明窈都不会止住哭声。
她年纪小,又长得粉雕玉琢,柳娘子哪有对她不从的。知道她爱吃鱼,忙忙让丫鬟送来小鱼干,让明窈啃着玩。
她那时牙齿还长不齐,有时候啃半天,小鱼干还毫发无损,连鱼头都安然无恙。
这时候明窈又会开始从鱼尾开始啃。
主打一个重在参与。
柳娘子见状,常常哭笑不得,哪还会记得大儿子做了什么坏事。
事后明窈还会从薛琰那得到两根小鱼干。
一举两得,稳赚不赔。
柳娘子点点明窈的额头,忍俊不禁:“也不知道你是随了谁,这般鬼头鬼脑的,薛琰那孩子虽然调皮,却也没有你这样古灵精怪的。”
柳娘子摇摇头,扼腕叹息:“为着一口吃的,你也算是费尽心思了。”
明窈捂着额头笑。
春光叠着两人的笑声,一齐传到院中。
薛琰坐在轮椅上,眼角隐约有滚烫热意。
他抬手挡住头顶刺眼的光线。
春光明媚,柳树抽芽。
这样好的日子,薛琰只在梦中见过。沙场上九死一生时,他都不敢想自己还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
槅扇木门推开,带起的风吹过明窈的锦裙。
她一身银纹绣百蝶度花锦裙,遍身绫罗绸缎,云堆翠髻。
日光停在她眼角,似是点缀上颗颗珍珠。
隔着院子同杏树下的薛琰遥遥相望,明窈唇角的笑意尽数敛去。
织金美人象牙柄宫扇遮住半张脸,明窈佯装瞧不见沈烬,提裙快步朝后院的小楼跑去。
倏然耳边传来一记凌厉的风声。
一片落叶稳稳当当穿过明窈耳边,正中她身边的漆木柱子。
半边叶子没入柱子,可见身后那人武功高强。
明窈转首回眸,一脸的不可思议:“你……”
薛琰好整以暇坐在轮椅上,无辜摊开双手。他手上干干净净,一片叶子也无。
可他身后的地上,却是满地落叶。
薛琰眨眨眼,朝她做了个“请便”的手势,明知故问:“……怎么不走了?”
明窈恼羞成怒瞪着他。
薛琰得逞弯唇,
推着轮椅朝明窈前去:“三岁看老,你三岁就斗不过我,如今自然也是我的手下败将……”
明窈提着锦裙往回跑:“母亲,哥哥打我,他拿叶子吓唬我……”
明窈号啕大哭,眼中却是半点泪珠也没有,只扯着嗓子干嚎:“母亲,母亲……”
薛琰眼疾手快拽住人:“别哭了。”
明窈吸吸鼻子,酝酿一番,准备哭得更大声。
薛琰直截了当:“我有正事同你说。”
明窈苦着一张脸,捂住双耳,摇头如拨浪鼓:“我还没有嫁人的打算,你若是还让我看画像挑夫君……”
薛琰沉声:“陛下有意让你入宫伴驾。”
明窈瞳孔骤紧,脱口而出:“他知道我还活着?不可能,他怎么可能……”
薛琰面色阴沉,将人带回书房:“他不知道你还活着,他想要的薛四姑娘入宫伴驾。”
薛琰上书找到薛玖后,沈烬赏了薛琰好些东西,其中有些是给薛家四姑娘的。
薛琰本就对沈烬待明窈的轻视心存怨恨,自然没让那些东西落入明窈眼中。
若不是丢掉御赐之物会惹人非议,为明窈招来祸端,薛琰恨不得将那一车子赏赐丢山里,省得脏了他们院子。
让薛家四姑娘入宫伴驾虽然是出自多宝之口,可难保沈烬也有这样的心思。
薛琰不敢大意。
帝王家向来薄情寡义,何况沈烬的手段比先帝还高明。
明窈一双柳叶眉轻蹙,她倚着青缎迎枕坐在太师椅上,倏然明白前些日子薛琰为何急着让自己定亲。
见明窈终于肯听进去,薛琰悄然松口气,从书案上搬来一沓画像。
“这些是我军营中知根知底的兄弟,都是过命的交情,他们的为人我是敢对你打包票的。”
“这些是金陵的文人雅士,都是有功名在身,家世人品我也都找人打听过了。”
“还有这些……”
明窈木着一张脸,看着那沓半人多高的画像,只觉头晕眼花,她试着说服兄长:“即便我有中意的,那你怎么知道他喜不喜欢我呢?”
薛琰满脸的匪夷所思:“我们家小玖这么好,他是眼睛瞎了还是脑子坏了,才会不喜欢你。”
“……”明窈深吸一口气,她双眉从始至终都不曾舒展,“沈烬不是傻子,他定然也能猜到你此举的同意,你就不怕他阻挠?”
薛琰眼中笑意深了几许,他抬手轻柔抚过明窈的发髻。
明窈今日鬓边挽着一支杏花木簪子。
这簪子自然是出自薛琰之手,当初在军中,他闲着无聊为母亲雕花灯,不想如今这手艺还有用处。
薛琰弯弯眼睛。
“你放心,这事我会解决。”
薛琰是平定叛乱的大功臣,若真要论功行赏,封侯拜相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薛琰不要功名,不要加官晋爵,他只求——
“我会亲自上书,请求陛下为你赐婚。”
比起薛琰封侯拜相,在朝中步步高升平步青云,一个薛家四姑娘的亲事,自然算不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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