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烬勾唇,视线缓缓落在那一方随风摇曳的门帘上:“若是对蔷薇粉过敏,最快几日能好?”
温思邈心中骇然,他不敢抬眸,深怕沈烬看见自己眼中的慌乱不安。
高良莫名其妙,忽而想起今早匆忙的一瞥,那会温少夫人脸上确实起着红疹。
高良拱手,实话实说:“少则两日,多则三五日。”
“如此。”
沈烬负手站起,一只手背在身后,他身影修长,漆黑影子随着日光映照在高良脚边。
高良忙不迭低下眼眸。
沈烬垂首低眉,漫不经心道,“若是后日好不了,朕便让人砍了你的头。”
高良大惊,慌不择路跪倒在地。
温思邈面露惊慌,他脱口而出:“——陛下!”
温思邈俯首跪在地上,替高良求饶:“内子生性良善,若是知晓有人因自己丧命,定会寝食难安,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青玉扳指落在阴影中,沈烬面不改色:“你是说,朕滥杀无辜?”
“草民不敢,草民只是……”
话犹未了,沈烬耐心全无,出声打断,他声音冷峻。
“朕是天子,岂可言而无信?”
温思邈哑口无言。
高良伏跪在地:“草民定不负陛下厚望。”
一帘之后,倚在枕头上的明窈愕然怔在原地,她手上还握着蔷薇粉。
细白的粉末扑在手上,很快冒起密密麻麻的疹子。
帘外高良的声音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明窈无力松开手中的蔷薇粉,任由它洒落满地。
心跳如擂鼓。
落在榻上的日光并未给予明窈任何的暖意。
寒意侵肌入骨,明窈如坠冰窟。
她一遍遍回想沈烬刚刚的一言一行,想不出自己是何时出了纰漏。
沈烬眼下是对自己起了疑心吗?可若真的疑心自己……
门帘忽然被人挽起,明窈瞳孔骤缩,忙不迭拿衣袂挡住自己。
“是我。”
温思邈快步朝明窈走去,他一手揉着眉心,愁眉不展。
隔墙有耳,温思邈不敢大声语,在自己掌心写道——
你都听见了?
明窈点点头。
温思邈无声叹口气:这事我会再想办法,你先养好身子再说。
明窈哑声:“那熊胆粉呢?”
他们此行本就是为熊胆粉而来,再不能空手而归。
温思邈脸上终于有了笑意:“这我倒是问过了,熊胆粉还在高大人手上。”
后山的黑熊伤人,连着吃了三人后,李家村的猎户终于忍不住,冒险进山猎杀黑熊。
他们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都是高良医治的,故而当
高良提出想要熊胆时,猎户想都不想就应下了。
“只是高大人说只有熊胆还不够,得还有熊掌。”
山中还剩两头黑熊,那两头黑熊生性残忍,曾当着村民的面活生生咬死一个不到三月的小孩。
小孩的母亲受不住,当天晚上就自缢了,连只言片语都没有留下。
村民义愤填膺,对黑熊恨之入骨。
温思邈:“我想明日召集猎户进山。”
昨日下大雨,今明两日黑熊应该会下山觅食,猎户等的也是这个时机。
明窈忐忑不安:“……你要去?”
温思邈颔首:“高大人也跟着我们一起,他懂药理,对黑熊的习性也颇为熟悉。听说上回也是亏了有高大人在,才教那头黑熊当场毙命。”
明窈眼中的担忧浓烈:“那我也随你一起……”
“你身子还没好,若是因此风寒加重,回去母亲必扒了我的皮。”
温思邈笑得温和,悄声凑近明窈,低声道:“章大人也去。”
秋风乍起,忽而有一阵风灌入屋中,门帘拂开。沈烬踏入屋,透过荡开的一角,恰好看见温思邈倚在女子身侧,高大的身影将榻上的黑影牢牢笼住。
只依稀瞧见温思邈薄唇落在女子耳边,似是耳鬓厮磨。
沈烬不由得沉下脸。
门帘再次落下,挡住了他所有的视线。
……
章樾随着温思邈一行人上山,自然沈烬也不会留在农舍。
明窈提着的一颗心暂且松开。
高良的药确实有效,翌日起身,明窈手臂上的红疹已经消退大半,可留下的印子还在,看着触目惊心。
温思邈天不亮就随着猎户入山,明窈起身相送,再次躺下时,又念着还在山中的温思邈,一颗心慌乱不安,辗转反侧不得入睡。
牛大姐瞧见她起身,唬了一跳。
明窈虽还戴着帷帽,可瞧着却也能下地,不似昨日那样有气无力。
牛大姐笑呵呵:“少夫人身上可大安了?”
她端着一碗小米粥从厨房走出,拿棉布擦擦八仙桌后,才请明窈坐下。
“温少爷特地交待了,要我熬一碗粘稠的小米粥,说是你爱吃。”
明窈声音还哑得厉害,她清清嗓子:“有劳了。”
牛大姐连连摆手:“少夫人客气了,一碗粥不值当什么。”
且温思邈这两日给她的赏钱,足够她一家老小吃穿两年绰绰有余,牛大姐巴不得明窈日日住她家,她好多得些赏钱。
“这小米粥还烫着,少夫人过会再吃罢。”
小米粥热气氤氲,还在徐徐往上冒着热气。
牛大姐尴尬将双手在身上擦了一擦:“都怪我起身慢了。”
她忽然想到随猎户上山的温思邈,牛大姐恍然笑道,“少夫人心中是惦念少爷罢?你不说我也晓得,我们家那位第一次出远门,我也一夜不曾睡好。”
牛大姐好心安慰:“不过少夫人也别担心,有郎中在呢。那老头虽然固执古怪,医术却是没的说。你瞧瞧你这手,都好了大半罢?”
明窈下意识点头。
牛大姐忽然凑到明窈眼前,作势就要去掀明窈的帷帽,明窈吓得连连后退。
牛大姐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好怕的,疹子最怕捂着。要不,我先去后院做事?也省得你一整日都戴着这劳什子。”
牛大姐风风火火,不等明窈开口,又一阵风似的卷走了。
明窈目光一顿,再次落到桌上还在冒着热气的小米粥。
怔怔出神。
她又想起了昨日沈烬莫名其妙的那道旨意,若是沈烬真的对自己生疑,那金陵恐怕也不是能久留之地。
她今早给薛琰送了书信,若是快的话,这会子薛琰应当是……
“在想什么?”
身后幽幽传来低沉熟悉的一声,明窈背影僵住,全身寒毛直立。
她今早明明是亲眼看着沈烬出门的,可是眼下他怎么会一人出现在农舍?
明窈强装镇定,转身朝沈烬福身行礼。
动作不伦不类,既没有汴京女子的端庄,也没有金陵女子的婉约。
像是自幼生长在乡野,对规矩礼节一窍不通的野丫头。
沈烬的视线似有若无在明窈脚腕上掠过,他声音淡漠:“坐罢。”
明窈不敢,惴惴不安站在一旁。
“朕曾听薛少将军说,你以前所遇非良人。”
沈烬眸光泰然,望着眼前瑟瑟发抖的女子,目光直勾勾盯着人,“还记得那户人家住在何处吗?”
沈烬笑得亲和,“你是薛少将军的妹妹,出了这样的事,朕定是要替你主持公道的。”
明窈心间骤急。
沈烬一瞬不瞬盯着眼前的女子,一身素白棉裙,满头乌发挽着细细的一根杏花木簪。
他缓声:“还是说,根本没有这户人家?”
沈烬一字一顿,意有所指,“又或是那户人家是汴京的权贵,连薛少将军也不敢得罪?”
日光横亘在两人中间。
帷帽下,明窈红唇轻抿,她朝沈烬福了福身子:“多谢陛下,只是民妇如今只想同夫君安稳过日子,不想节外生枝。”
她声音喑哑,话音未落,明窈心口忽然一阵发闷,她捂着心口连声咳嗽。
忽的眼前有黑影落下,沈烬起身,信步行至明窈身前。
“是不想,还是不敢?”
落在脸上的目光如炬,明窈咬牙,破罐子破摔道。
“是不想。民妇既已为温家妇,自当一心一意伺候夫君。且民妇心悦夫君已久,这门亲事又是陛下亲自赐的,再怎样,也不能辜负了陛下的心意。”
明窈声音带上哭腔,“若是因旧事夫君同民妇生了嫌隙,那民妇还不如一头撞死了事,何苦还活在这世上丢人现眼。”
沈烬脸色阴沉,似乌云密布,余光瞥见
桌上的小米粥,沈烬唇角掠过几分讥诮。
“差点忘了你还没用早膳。”沈烬明知故问,“该不会薛四姑娘还想戴着帷帽用膳罢?”
他不再称呼明窈为温少夫人,而是薛四姑娘。
明窈心中一沉,红唇嗫嚅:“民妇……”
蓦地,村口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伴着温思邈的笑声徐徐传来。
“今日真是多亏了各位好汉相助。”
平板车上躺着一头血淋淋的黑熊,晨光微露,温思邈站在日光中,拱手朝身后的猎户行礼,又朝章樾抱拳道谢。
“今日之事,还要多谢章大人出手相助。”
章樾箭术了得,一箭刺穿黑熊的眼睛,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这么快猎杀黑熊。
猎户摆摆手:“温少爷客气了,这黑熊本就该死,先前我兄长的孩子何其无辜,若非这黑熊……”
猎户咬牙切齿,恨不得当众将黑熊开膛破肚,为他惨死的小侄子报仇雪恨。
众人扼腕叹息,埋怨命运不公的同时,又痛骂黑熊的残忍,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互相安慰一通后,又相继离开,一时之间围着黑熊的只剩寥寥几人。
明窈早在听见温思邈的声音就冲出院子,快步行至温思邈身旁,上下打量着人。
瞧见温思邈安然无恙,明窈稍稍松口气。
温思邈笑笑:“我没事,你今日是没瞧见,这黑熊站起来足有一人多高,还有……”
余光瞥见从院子走出的沈烬,温思邈陡然失去声音:“……二、二公子。”
当初沈烬和自己一行人在山中走散,温思邈还以为对方如今还在山林中转不出来,不想沈烬早回了农舍。
温思邈瞥一眼明窈,不动声色挡在明窈跟前。
沈烬目光一凛,视线下移,落在两人十指紧握的手上,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那道目光似寒冬冰刃,似乎能一刀斩断温思邈和明窈相握的双手。
温思邈又往前走了半步,握得更紧了。
他垂首敛眸:“二公子是何时回来的?我本来还想着……”
一语未落,身后忽然传来明窈凄厉绵长的一声惨叫:“——小心!”
章樾:“——主子!”
一团黑影直直朝板车前的温思邈和沈烬冲来。
温思邈只觉手上一空,本该站在自己身后的人此刻却用力推开了自己。
黑熊叫嚣着朝明窈扑去,尖锐的利爪直往明窈脸上抓去。
一声惊呼过后,明窈头上的帷帽无声无息落地。
随着一声利落刀刃破肚之声,黑熊张牙舞爪立在明窈跟前,鲜血从它膛中喷涌而出。
溅了明窈一脸。
温思邈尖叫着跑过去,一把抱住从空中轻飘飘落下的明窈。
那张脸血肉模糊,明窈一张脸满是血污,根本瞧不清原样。
她身后,一头黑熊哐当一声重重倒在地上,腹中还横着一把长剑。
沈烬面无表情立在光影中,身影笔直挺立。
他的身后,是闻声从家里冲出来的村民,惊呼声和惨叫声此起彼伏。
燕雀掠过长空,扑簌簌落下一片羽翎,恰好落在沈烬眼前。
他目光沉沉盯着前方痛哭流涕的温思邈,眼前忽的晃过那道黑熊朝自己扑过来的那一幕。
她明明可以先推开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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