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娘子眼中的欢喜再次被泪水取代,而后又迅速抹去眼角的泪水,扶着明窈起身。
一面命人去请郎中,一面伺候明窈进膳。
“你躺了二日,那些荤的不好克化,母亲让他们煮了冰糖雪蛤。你先吃几口气,等会你哥哥过来……”
一语未落,柳娘子又忙着让人去给薛琰和温思邈传话。
省得薛琰一天提心吊胆的,总担心明窈再也醒不过来。
柳娘子拍拍明窈的手背,温声道:“往日你哥哥总是在这里陪着你,母亲见他两日不曾合眼,将他赶回去了。思邈那孩子也是。”
柳娘子轻声啜泣,“又得顾着你,还得念着他母亲,这些日子真是难为他了。”
柳娘子忍不住再次落泪,手中的丝帕泅湿大半,点点滴滴都是忧愁。
垂眸凝望明窈瘦削的身躯,柳娘子悲从中来,拿手指头戳明窈的额头。
“你说说你,你哪来那么大的胆子。”
柳娘子这辈子连黑熊都没见过,只在话本中听过,她想想都觉得后怕。
“你若有个二长两短,你让母亲怎么活。”
柳娘子小声啜泣。
明窈强撑着从榻上坐起,拿手背替柳娘子抹去眼角的泪痕:“郎中说我如今不能落泪,母亲若是这般……”
她嗓音带上哭腔。
柳娘子闻言,立刻止住哭声,抬眸瞧见明窈笑望自己。
柳娘子气极反笑:“好啊你,仗着我如今不敢说你,净胡说。郎中来的时候,你还昏睡着呢,哪里就能听见了?”
明窈笑着抱住母亲。
倏然听见长廊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风吹起两边垂着的金丝藤红竹帘。
一人踩着雨水,疾步穿过雨幕。
槅扇木门“哐当”一声推开,温思邈气喘吁吁,半身长袍浸泡在雨中,深浅不一。
脚上的乌皮六合靴还在往下滴着水,温思邈一双眼睛通红。
四目相对,榻上的明窈先挽起唇角:“你来了……”
话犹未了,温思邈忽的大跨步往前,一把拥住了明窈。
只一瞬,又慌忙松开。
温思邈咽下喉咙中的哽咽,强颜欢笑:“走得急,竟忘了换身干净衣衫。”
他本是要回府去看母亲的,半路听见明窈醒来,又马不停蹄赶回绸庄。
一路风吹雨淋,温思邈满脸都是水珠,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他忙不迭抹去,余光瞥见榻前的柳娘子,温思邈忙往后退开半步,朝柳娘子拱手行礼告罪。
柳娘子赶忙扶人起身:
“你这孩子,母亲怪罪你做什么,还不快快起来。”
话落,又问起温夫人。
明窈跟着抬眸:“那熊胆粉送回府了吗?母亲吃着如何?”
温思邈颔首。
高良本是太医院的,同张太医也算是旧识。
二人这些时日都待在温府,为温夫人的病斟酌药方。
温思邈揉着眉心:“我瞧着倒是好些,不再是之前那般怏怏,只是……”
他笑笑,欲言又止。
高良和张太医都只说“尽力而为”,无人敢打包票日后温夫人的身子会彻底好起来。
念着明窈刚醒,温思邈和柳娘子不敢同她多语,深怕累坏了她的身子。
只是提了两句温夫人,又忙让明窈躺着歇息。
不知是刚吃了药,亦或是屋内点了安神香。
青烟氤氲,袅袅在青花缠枝香炉上弥漫。
明窈再次醒来时,已是掌灯时分。
侍女起来伺候明窈盥漱,轻声道:“少夫人睡着时,薛少将军也来了,半时辰前走,少爷也是。”
明窈点点头。
暖阁弥漫着安神香和药香,明窈在榻上躺了二日,身子骨都睡懒了。
庭院雨声不再,云影横窗,轻薄的月光洒落在漆黑檐角,镀上淡淡的一层银辉。
侍女手中提着羊角宫灯,小心翼翼扶着明窈走出暖阁。
“这处地滑,少夫人仔细些,莫要摔了。”
昏黄的烛光落在秋夜中,照亮脚边的青石板路。
穿花拂柳,蓦地,明窈的双眸停在前方某道熟悉的身影上。
那人身上还穿着白日的长袍,温思邈一手撑着脑袋,倚在石桌上睡得沉沉。
侍女诧异:“那边坐着的,是少爷?”
明窈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先回去。”
侍女应声退下。
鹤氅轻披在明窈肩上,她款步提裙,蹑手蹑脚行至温思邈身边。
温思邈的脑袋一点一点,眼见就要往石桌上磕去,明窈忙不迭伸出手,接住了温思邈往下掉的脑袋。
沉甸甸的半张脸落在明窈掌心。
她指尖微冷。
冰凉的冷意传到温思邈脸上,他猛地从梦中惊醒,猝不及防对上明窈弯如弓月的一双眼睛,温思邈下意识也跟着弯起眉眼。
左右环顾一周,温思邈轻声嘀咕:“我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他本是想让小厮去备马的,后来兴许是累得狠了,还没走出垂花门,温思邈就先在石桌上睡着了。
那双深色眸子映照明窈一人的身影,温思邈唇角的笑意淡淡。
他胸腔长松一口气:“幸好你没事,那日、那日……”
温思邈眼周通红,垂首敛眸,他双眉紧紧皱着。
这两日温夫人醒来,总会念叨起明窈。
一时半会或许还能瞒过去,可若是二四日,温夫人那样绝顶聪明的人
,定能看出其中的蹊跷。
温思邈眉眼倦怠,低声笑道:“我同母亲说你这两日身子不适,这才没引起她的疑心。”
温思邈脸上掠过几分愧疚之色,“她还说让你在家多歇息几日,也好陪陪柳娘子。”
明窈唇角微弯。
温夫人为人良善,待她如亲生女儿一样。
温思邈点头附和:“母亲确实很喜欢你。”
他视线缓缓上抬,落到明窈脸上,温思邈忽而轻声道。
“当初是为着母亲,你才会同我成亲。倘若……”
温思邈直直盯着明窈,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倘若温夫人长逝,只怕明窈也会同温思邈和离。
温思邈眼中的落寞和萧然做不得假。
明窈喃喃张了张唇:“我……”
“母亲是好人,我却不是。”温思邈坦然相告,他勾唇,唇齿间溢出两声笑。
当初在汾城,若非明窈的视线始终不离沈烬,温思邈定不会那般轻易让明窈离开的。
沈烬当初也没猜错,温思邈从一开始对明窈就是别有用心的。
明窈一双眼睛瞪得圆溜溜:“那当初在西北,你同意和我定亲,你还说是想逃离家里的束缚?”
温思邈眼睛笑眯成一条缝隙:“我当日若同你说实话,你会与我定亲吗?”
明窈不假思索摇头:“自然不会。”
当初两人定亲,她以为是各取所需才会应下。如若知晓温思邈心悦自己,明窈断然不会应允的。
再怎样,她也不能辜负他人的心意。
温思邈唇角的笑意渐敛,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沉默犹如银色的月华,悄然无声在明窈和温思邈之间流淌。
温思邈一身墨绿宝相花纹袍衫,那双晦暗如许的眸子一瞬不瞬盯着明窈。
秋风阵阵,空中隐约飘来淡淡的桂花香。庭院杳无人烟,静悄无人咳嗽。
苍穹之上,乌浊的黑云缓慢飘过,挡住了一轮明月。
天地间在此刻像是彻底暗下,半点亮光也见不到,只能依稀瞧清半点轮廓。
灰沉沉的树影笼罩在身上,温思邈指尖微麻,是心中的不安所致。
他眼眸轻抬,曲起的手指轻搁在石桌上。
“……你如今,还喜欢他吗?”
树影摇曳,徐徐秋风穿过树梢,风声飒飒作响。
枯黄的叶子飘落在明窈脚边,她垂首低眉,迎着温思邈灼灼的视线,明窈双眉渐拢。
乌云飘过明月,柔和月光恰好落在明窈一双清明眸子中。
她忽的想起自己离开前的那个除夕夜,沈烬带着自己攀上高高的城楼,那抹修长身影一如既往的笔直挺拔。
沈烬负着手,居高临下俯瞰芸芸众生,对皇位的博弈志在必得。
沈烬永远是高高在上的。
不管是对皇权,还是……对明窈。
那双
黑眸藏着野心勃勃,和孟少昶的温润如玉大相径庭。
明窈轻轻摇了摇头,她低声喃喃:“不喜欢了。”
皓月清波,笑意在温思邈唇角泛起层层涟漪。
恰好有丫鬟寻来,说是温府打发人来寻自己。温思邈不敢耽搁,先行去了前院。
明窈想要跟着一起,却被温思邈拦住了:“你身上还未大安,若是又染上风寒,那就真的是我的罪过。”
温思邈沉吟,“母亲只是打发小厮过来,想来应该不是什么要紧事,我去瞧瞧就好。”
明窈点头:“好。”
她抬眸,目送温思邈渐行渐远,颀长身影很快融入茫茫夜色中。
庭院静悄悄,唯有树影婆娑,似是故人在耳边低语。
明窈扬首望着自上而下飘落的树叶,这一处是绸庄的后院,温思邈虽不大常来,可却也收拾得井井有条。
亭台楼阁,曲水流觞,一样不少。
枯黄灰败的落叶飘落到湖中,随着潺潺流水往下飘去。
波澜渐起,清波荡漾。
透过清澈湖水,明窈隐约看见自己脸上的纱布。
她一手挡住自己的伤口,左看右看,总觉得自己左右脸不对称。
明窈不悦皱起双眉。
万籁俱寂。
倏然,身后有脚步声落下。
由远及近。
那人并未掩盖自己的脚步声,靴履踩在落叶上,发出细微的破碎声响。
明窈只当是温思邈去而后返,不曾留意多想。
她仍俯身半蹲在湖边,瞧着流水带走落叶。
“母亲找你什么事,可是想让你回府?”
身后迟迟没有声音传来。
明窈狐疑皱起双眉,心中困惑不已:“你怎么了?可是母亲那边……”
声音戛然而止。
明窈唇角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错愕和震惊一点点填满她双眸。
明窈惊恐万分,喃喃张了张唇,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像是有人紧紧扼住自己的喉咙,明窈半个字也说不出。
她只能怔怔立在原地,看着那人一步步从阴影走向光中。
树影摇曳,一人身着象牙白暗纹广袖长袍,沈烬立在树下,面无表情凝望着明窈。
不知听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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