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夜色渐沉,青石甬路。
庭院杳无甚息,院子的西南处种了一株杏花,还未入春,满树枝叶枯黄凋零,似耄耋老人奄奄一息。
暖阁光影晦暗,偶有银白光辉穿过纱屉子,斜斜洒落一地。
明窈站在月光中,一双琥珀眸子圆睁,满头青丝披散在肩上。
一身月白暗花纹寝衣松垮,轻飘飘笼在她身上。素腰纤纤,盈盈一握。
她咽下喉咙的哽咽,一张脸转向楹花窗子。
泪水无声从眼角滚落,一滴又一滴。
良久,屋内终响起明窈低低的一声:“我不要。”
这么多年,这是明窈第一次拒绝沈烬。
巴掌大的一张小脸素面朝天,未施粉黛。
明窈扬起双眸,目光不偏不倚直视沈烬。
她又一次喃喃重复道,“我不要。”
月华如水,扼住明窈下颌的手指力道不曾减轻。
沈烬黑眸渐沉,重重黑影落在他身上,那双深黑眼睛半眯。
他不喜欢明窈这样和自己说话。
“那你想要什么?”
沈烬垂眸,眼中掠过几分讥诮,“……后位?”
狂妄自大的人沈烬不喜欢,得寸进尺的人沈烬也不喜欢。
他视线似有若无落在明窈脸上,还在病中,明窈身影单薄。
簌簌泪水盈满眼眶,她眼中是沈烬不常见的倔强坚持。
“我想回家。”
她想回家,想见母亲,想见哥哥。
明窈脸上落寞尽显,悲伤和绝望涌在明窈四周,如挥之不去的阴影。
沈烬眸色阴冷。
他以为明窈口中的家,是温府。
掐着明窈下颌的力道渐重,隐约可见红痕,沈烬一字一顿:“你想都别想。”
他陡然松开人。
大步流星往外走去,槅扇木门猛地推开,冷风灌入,屋内的珠玉帘子随风摇曳,发出清脆声响。
那抹象牙白身影在漆黑廊檐下顿了一顿,沈烬驻足片刻,而后又继续往前走去。
头也不回。
廊檐下一众奴仆手持羊角宫灯,人人垂首敛眸,不敢抬眸望一眼,恨不得自己是个瞎子聋子,听不见里面的动静。
明窈彻底被软禁在沈烬的别苑。
……
日升月落,晨曦微露。
侍女垂首低眉,悄无声息垂手侍立在一旁。
檐角下铁马叮咚作响,贵妃榻前立着一抹修长身影。
三日过去,明窈脸上的纱布取下,伤疤已经结痂,落在明窈右脸上。
暖阁点着安神香,青烟氤氲。
明窈睡前喝了安神茶,故而沈烬每每深夜前来,她都一无所知。
榻上睡着的明窈双眸紧阖,半张脸陷在青缎枕头中。
沈烬握着明窈的手腕,
他抬手,指尖无声无息落在明窈脸上的伤处。
沈烬轻轻皱了皱眉。
他不喜欢看见明窈脸上的这道伤痕,横亘在明窈右脸上的伤痕像是无时无刻在提醒着沈烬,明窈曾为了救温思邈险些搭上半条命。
沈烬眸色阴沉晦暗:“她这两日可吃药了?”
侍女忙不迭跪在地上,一字不落复述明窈的一言一行。
从起身到就寝,明窈身边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药是张太医开的,奴婢亲自盯着,从不假手于人。”
侍女伏首跪在地上,战战兢兢,抵在额前的手背颤栗发抖。
在这个别苑中,亦或是整个天下,无人不会对沈烬心生畏惧。
张太医开的药自然是好的,他也说了明窈脸上的伤口并无大碍。依理,如今也该好全了。
可明窈脸上的伤疤还在。
侍女浑身发抖:“姑娘说,不喜欢有人盯着,所以奴婢只在门口候着,不过送来的药,姑娘都是一滴不落吃完的。”
暖阁久久不曾有声音响起,万籁俱寂,半点声响也无。
侍女双足发麻。
少顷,她才听见沈烬漫不经心的一声落下。
“你方才说,她很喜欢窗下的木芙蓉?”
侍女满脸堆笑,忙忙点头道:“是,姑娘很是喜欢,奴婢时常见姑娘站在窗下,就盯着这芙蓉花看呢。”
她轻顿,小心翼翼道出后半句,“许是知道这木芙蓉是主子送来的,所以姑娘才喜欢。”
声音越来越低,可见内里的心虚。
侍女眉眼低垂,不敢再多言半个字。
沈烬冷笑两声。
若是知晓这木芙蓉是自己送的,只怕明窈连看都不会看。
他起身踱步至官窑美人盆旁,木芙蓉斜插在盆中,莹白的花瓣沾染着点点露水。
沈烬轻捻过花瓣的一角,倏然皱起双眉。
他猛地往后望去。
贵妃榻上的明窈沉沉睡着,青纱帐幔低垂,为夜色添上几分朦胧之色。
沈烬一张脸沉了下去。
……
明窈起身时,天光大亮。
庭院秋风萧瑟,荒芜寂寥。
侍女端着沐盆进屋,伺候明窈盥漱,却是个面生的面孔,明窈前两日并未在别苑见过。
暖阁落针可闻,她手中的巾帕没握紧,一时飘落在地。
无关紧要的小事,眼前的侍女却如临大敌,仓皇失措跌跪在地上。
“是奴婢愚钝,求姑娘恕罪求姑娘恕罪!”
她冷汗连连,双眼通红,朝着明窈不住磕头求饶。明窈唬了一跳:“你做什么,快起来。”
碰到侍女手指时,却见对方双眉紧紧皱起,面上的痛苦难捱显露无疑。
明窈心中咯噔一声,她横眉立目,不由分说从地上拉起侍女。
凑近瞧,明窈只觉两眼一黑。
侍女手
心横七竖八躺着不同的红痕,她先前不在明窈身前伺候,故而只是打了五十戒尺。
明窈一时失声,脱口而出:“谁打的?”
话一出口,明窈顿觉自己愚蠢至极,在这个偌大的皇家别苑,除了沈烬,还能有谁。
明窈提裙往外跑去。
侍女慌不择路抱住明窈的腿,她胆战心惊,忽的后悔自己鲁莽,竟让明窈看出端倪。”
她双眼垂下泪珠,抱着明窈哀嚎:“姑娘,奴婢没事的,戒尺比不得杖打,奴婢歇一两日就好了。”
明窈忽的转过身,目光直直盯着地上的女子:“还有谁受了杖打?”
侍女愣住,后知后觉自己说错话:“奴婢、奴婢不知,奴婢往日只在院子做事……”
跟在明窈身边的贴身侍女都挨了三十杖,浑身上下无一处好肉,自然不能再到明窈身边服侍。
她们这些离得远的,受的刑罚倒还轻些,也算躲过一劫。
明窈往后趔趄两三步,后背的大白墙支撑着自己,明明沈烬不在自己眼前,可束缚在明窈身上的枷锁却一刻也不曾松开。
气息越来越薄,明窈只觉自己快要喘不过气。
腹中翻江倒海,明窈只觉双手双足都在发抖,她扶着漆木案几,差点站不稳,跌坐在地上。
恶心和痛苦一齐翻涌而出,明窈只觉反胃。
无奈她这两日并没有吃什么东西,腹中空空如也,什么也吐不出来。
侍女吓得花容失色,连滚带爬到明窈身边,她声音打着寒颤。
“姑娘你怎么了?姑娘你别吓奴婢,奴婢去找太医来……”
一语未落,明窈忽然推开侍女,猛地往外跑去。
风吹起她的锦裙,缂丝泥金云纹缎裳穿过乌木长廊,鬓间的红珊瑚珠玉钗子掉落,乌发披散在身后。
檐下垂着的玻璃画圣寿无疆纹挂灯无声无息,似是在静静望着眼前的闹剧。
明窈穿过乌木长廊,穿过垂花门,穿过影壁。
漆黑廊檐下立着一抹笔直的身影,章樾一身玄色暗花纹长袍,瞧见披头散发的明窈。
他猝然一惊:“……薛四姑娘?”
章樾往后退开半步,毕恭毕敬请明窈进屋。
沈烬的书房,向来是不许外人踏入的。
明窈狐疑侧眸。
章樾像是一眼看穿明窈的想法,低声道:“主子知道薛四姑娘要过来,命人不许拦着。”
明窈唇角勾起一抹冷意。
怪道一路过来,院中竟是一个人影也看不到。
她胸腔剧烈起伏,手指碰到槅扇木门的那一刻,倏地又迟疑起来。
明窈不喜欢这种事事被沈烬看穿的感觉。
他总是这样,永远高高在上,永远都是发号施令的那个人,总是能捏住明窈所有的软肋。
木门“哐当”一声被推开,紫檀嵌玉书案后,沈烬一身象牙白彩绣白海棠纹雨丝锦长衫,眉眼冷峻。
风吹进去,拂乱书案上的宣纸。
沈烬面不改色,并未分给怒气冲冲闯入书房的明窈半个眼神。
他淡声:“关门。”
明窈视若无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书案前。
檐下的章樾闻得沈烬的声音,忙不迭躬身,替沈烬关上木门。
书案上的宣纸停止晃荡,不再飒飒作响。
沈烬反客为主:“找朕做什么?”
他脸上还是一贯的泰然自若。
明窈怔怔愣在原地,哑口无言。
是了,她来找沈烬做什么。
沈烬是天子,不过是处置几个丫鬟奴仆,这样的事在高门大族中随处可见,更别提沈烬还是万人之上的一国之君。
明窈木讷站在原地,扬起的双眸木讷茫然,空洞无神。
“为什么?”
明窈眼周泛红,抬首质问,“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你为什么……”
“南窗前的木芙蓉……好看吗?”沈烬淡漠出声,寥寥数字牢牢扼住明窈的喉咙。
明窈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是一瞬不瞬盯着沈烬。
这两日张太医开的药,她都倒在那盆木芙蓉中,包括侍女送来的膳食,明窈也只是浅尝两口。
“他们照顾不好你。”
沈烬轻飘飘,三言两语给明窈院中的侍女定罪,“如今这样,倒也不算冤枉。”
他缓慢从书案后走出,晨光照入书房,浅薄的金光落在沈烬的锦袍上,似浮光掠影,波光粼粼。
他一步步行至明窈身前,手指握住明窈手腕的那一刻,却被她重重甩开。
明窈仰首,声音道不尽的哽咽:“是我不想吃药的,也是我将药倒在木芙蓉中的!”
沈烬垂着眼眸,听着明窈声声泣血,他伸手,轻轻捏住明窈的后颈。
动作温柔,却容不得明窈逃开半分。
“所以朕罚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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