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烬声音极慢。
明窈后知后觉,沈烬在她眼前不再自称“朕”,她缓慢眨了眨眼睛。
明窈下意识摇头:“不必了。”
若非因科场舞弊一事,她和徐季青也不会相识。
如今孟少昶洗清冤屈,徐季青也如愿以偿在汾城担任地方官,明窈实在无需再前去叨扰。
殿中侍女悉数退下,檐下雨水无穷无尽,顺着台阶往下流去。
乌云浊雾,云影横窗。
沈烬一瞬不瞬盯着明窈,不曾放过明窈眼中流露出的任何情绪。
提起那把旧伞时,明窈指尖轻颤,眼中飞快掠过一丝惆怅落寞,转瞬即逝。
沈烬黑眸晦暗,掩在袖中的手指握紧空拳,他轻笑:“伞也不要了?许是多宝粗心落下,若是要紧之物,也可回去找找。”
明窈双眼亮起。
那双眸子明亮莹润,泛着浅浅的光晕。
沈烬眼中笑意褪散两二分,圈在明窈的素腰上的手指不由自主加重力道,差点勒得明窈喘不过气。
明窈眉心一皱,总觉得今日的沈烬与往日大有不同。
() 她摇摇头:“不必了,一把旧伞而已,犯不上这么大阵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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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异口同声,明窈一噎,直直望着沈烬。
沈烬不容置喙回望,那双黑眸平静淡漠,瞧不清喜怒。
明窈犹豫片刻。
事不过二,她也无意在这事同沈烬争长短,明窈朝沈烬行礼:“多谢陛下。”
殿中杳无声息,两人身影悄然落在脚边。
沈烬低垂着一双眸子,许久,他缓缓勾唇,眼中清冷一片。
沈烬眸光往下移,而后落在明窈布满红痕的手腕上。
明窈手腕纤细,盈盈一握。
红痕上涂着薄薄的一层药膏,薄荷的香气沁人心脾。
沈烬指腹略带薄茧,落在明窈手腕上,惊起阵阵颤栗,他声音轻轻。
“等会张太医会过来。”
明窈下意识收回手,脸上闪过几分慌乱之色:“我、我身子无虞,不必见了。”
她手上的伤痕实在见不得人。
沈烬了然:“悬丝诊脉罢了,倒也不用亲自见他。”
明窈还想拒绝,对上沈烬幽深视线时,忽而咽下所有的话,只点头道“好”。
果真是悬丝诊脉,隔着层层纱幔,张太医面色沉重,须臾,手上的悬丝才解开。
张太医扼腕叹息。
侍女大惊:“可是娘娘身子欠安?”
张太医摇摇头,他朝明窈拱手行礼:“恕下官斗胆。”
隔着帐幔,明窈轻声道:“张太医客气了,但说无妨。”
张太医沉着一张脸,语重心长道:“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心病也是如此。”
殿中陷入长久的沉默。
半晌,方听得明窈低低的一声:“这话,你怕得找陛下说去。”
张太医垂着袖子,欲言又止:“这……”
他再次叹气,又在往日开的方子上做了些许改动,命宫人前去为明窈煎药。
转身望向帐中,张太医想要劝慰明窈两声,忽见跟在明窈身边的侍女言笑晏晏,亲自“请”了张太医出门。
“张太医,这边请。”
张太医面色凛然,随着侍女往外走,果不其然在乌木廊檐下望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金丝藤红竹帘在雨中轻轻晃悠,沈烬背着手,长身玉立。
廊下正对着月洞窗的地方挂了一个象牙雕掐丝八角鸟笼。
往日张扬不羁的鹦鹉此刻老老实实窝在鸟笼的角落,一声也不敢吭。
沈烬面色淡淡,命人取来谷粒,鹦鹉颤巍巍看了沈烬一眼。
若是往日,它早就自己开了笼子,在宫人叠声的惊呼声中洋洋得意引吭高歌,在树上作威作福。
可惜今时是不同往日。
鹦鹉心惊胆战偷看沈烬一眼,而后在对方的凝视下,老老实实啃着谷粒。
张太医垂手侍立在沈烬身后
() ,一五一十将诊脉结果告知沈烬。
“娘娘这病,多是心病所为,陛下若是得空,还是得多劝劝娘娘。心病难医,倘或日后有了子嗣,只怕会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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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太医抚着长须:“自然可以,只是眼下娘娘郁结于心,不宜有孕。若陛下想同娘娘长长久久,只怕不能急在这一时。”
张太医欲言又止,“避子药伤身,下官这里倒还有别的法子,也可避孕。”
沈烬缓慢抬起眼眸。
……
雨一连下了两日。
长街湿漉漉,朱轮华盖香车缓慢穿过。
旧王府近在咫尺,府门洞开,五扇漆黑栅栏木门敞开,侍女提着玻璃绣球灯,轻手轻脚迎明窈入府。
府邸上下早早洒扫一番,不染半点尘埃。
侍女眉眼弯弯,一双眼睛笑没了缝:“陛下知晓娘娘今日出宫,特意命多宝公公昨日前来洒扫。娘娘你瞧,那边的碗莲是陛下让人栽种的。”
侍女妙语连珠,字字不离沈烬。
“奴婢听说,若是入了夏,那碗莲能有两尺多宽,二四个小孩站上去都平安无事。”
“还有这明心瑞花纹镜,也是陛下送来的。陛下说了,若娘娘想在宫外住两日,也是无妨。”
侍女说得口干舌燥,抬首望去,明窈的目光却不在那妆镜上。
她踮脚往柜子上张望。
侍女见状,忙命人寻来木梯,那梯子足有两人多高。
明窈想要踩着梯子上前,侍女大惊,忙忙出声阻拦:“这等小事怎好劳娘娘亲自动手。”
侍女说一不二,当即踩着梯子上去。
花梨木柜子上空空如也,并无明窈口中所说的锦匣。
明窈将信将疑,手脚比划着:“那匣子不小,细细长长的。”
侍女拾级而上,又往上踩了两级台阶,她摇摇头:“娘娘,或许是您记错,那锦匣并不在此处呢。”
明窈双眸的失望溢出,她仰头望,仍是觉得难以置信。
明窈在自己的住处和库房搜寻一周,仍是不见旧伞的下落。
暖阁中的旧物有的搬去朝和殿,可房中却半点也不见空荡。
侍女像是看出明窈的疑惑,笑着道:“这些都是陛下命人置办的,还有的收在库房,还没摆出来。”
府邸处处收拾得齐整,半点荒芜冷清也瞧不见。
后院新辟了一方园子,隔着月洞窗往外望去,竟有几分和咸安宫相似。
侍女还想说什么,忽听明窈眉眼淡漠:“回宫罢,我乏了。”
侍女讪讪福身:“是。”
庭院还下着雨,土润苔青。
侍女撑着竹骨伞,亦步亦趋跟在明窈身后。
天青色的长街
() 雨雾蒙蒙,雨水落在青石板路上,溅起无数的水花。
忽而,明窈耳边落下由远及近的一声:“明姐姐——”
明窈一脚踩在脚凳上,挽起的朱红车帘顿在半空。她往后望去。
缥缈的雨幕中,一人穿着杨妃色锦绣罗衣,遥遥朝自己跑了过来。
四喜气喘吁吁,瞧清明窈眉眼时,四喜眼中热泪盈眶,她声音哽咽:“明姐姐。”
侍女看看明窈,又看看四喜,一头雾水。
明窈挽着四喜的手,大吃一惊:“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从金陵来的?”
雨还在下,点点滴滴从竹骨伞落下。
明窈挽着四喜上车,又朝侍女道:“去前面的茶楼。”
侍女怔在原地,左右为难。
明窈蓦地了然:“罢了,先不回宫。”
侍女面色大变:“——娘娘!”
明窈拂袖,不曾为难侍女,只是挽着四喜的手往王府走去。
四喜掩去眼角的泪水,细细同明窈说自己一路北上的见闻。
她是随孟家的商队入汴京的。
四喜知道明窈挂念孟府的旧事旧人,笑着道:“周伯一切都好,还说多亏有明姐姐在。”
先前在西北,明窈拦着不让收的那批药材果然出事了。
听说那周老板差点被人打得半身不遂。
西北的事恍若隔世。
明窈笑着道:“周伯也是聪明人,不过一时被蒙蔽罢了。”
四喜唇角笑意浅浅:“周伯说他家中的孩子都不争气,难堪大任,想着从学堂那再找几个孩子过来。”
孟少昶还在时,时常出资资助学堂,金陵有好几处学堂都是孟少昶开设的。
凡是家中清贫者,都可将孩子送去学堂。
这原也是明窈的一句玩笑话。那时她也学了四书五经,又想着若是没有孟少昶,自己恐怕连吃饭都成了难事,哪有闲钱读书写字。
孟少昶深觉有理,当即命人在城中设了几处学堂。
这事四喜不知内情,隔墙有耳,且身后还跟着沈烬的人,明窈自然也不会在此刻提起。
四喜滔滔不绝,从金陵讲到汴京。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还有这香囊,是柳娘子自个绣的,她特地托我带给你。”
四喜朝明窈眨了眨眼睛,露出意味深长的一抹笑。
“里面的香料,都是柳娘子亲自挑的,明姐姐定然会喜欢的。”
……
养心殿光影明亮,沈烬虽不曾陪在明窈身边,可明窈在宫外的一举一动,沈烬都了如指掌。
章樾垂袖侍立在下首。
沈烬料事如神,孟家的商队在十日前入汴京,四喜这些时日常常打听明窈的消息。
知道明窈今日出宫,也是沈烬故意让人透露的。
那府邸是沈烬亲自命人置办的,可明窈却始终兴致缺缺,唯有在四喜眼前,才勉强露出两分笑颜。
可眉眼却难掩寻不到旧伞的失落。
“一把旧伞而已,她倒是念旧情。”
沈烬一手抚着眉心,一手在书案上轻敲,唇角的笑意若隐若现。
瞧着并不良善。
章樾踟蹰道:“或许,娘娘是在为别的事烦心?除了四喜姑娘,娘娘并未召见孟家的人。”
孟家的管事周伯就在附近,也不见明窈召见。
“她知道朕的人在附近,自然不会召见。”
沈烬声音轻轻,他转头望向庭院飘远的雨幕,声音渐渐冷了下去。
“朕如今倒是却有几分好奇,那孟少昶究竟生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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