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饲育所的女人当然都是自愿的。不自愿会很麻烦:胚胎在腹中孕育的时候,孕妇有一万种办法杀死胎儿和自己。只有“自愿”,才能够保证一切顺利进行。
邓老三跟女人们确认这种意愿的时候,女人的表情都是相似的:没波动的眉眼,脸色苍白,除了点头没有其他动作。
十年前的某一天,邓老三在饲育所里看到一个人朝自己下跪。
跪地的女人长相斯斯文文,手里攥着一个厚实的信封。她来到饲育所只有一年多,曾生育过一个哨兵,饲育所尝试把非哨兵、非向导的胚胎植入她的体内,试验她的耐受性。
邓老三记得手术一共四次,每一次都失败了。原本在培养器里正常发展的胚胎,一旦进入人体便立刻诱发排异反应。那女人的身体仿佛是最灵敏的检测装置:它知道身体里进入了异样的细胞团,狼人的胚胎、羽天子的胚胎、树英的胚胎……它一一吞噬它们,并化作血液排出体外。
别人的肚子一天天顺利地大起来,但那女人得到的,只有每一次手术后的5000元营养费。她吃得少,用得也少,其他人买明星专辑、买海报、买衣裳,从灰扑扑的日子里挖出闪光的趣味,但她从不。她把钱全都攒起来,装在一个小信封里,交给邓老三。
在饲育所生活的女人偶尔也需要购买一些自己的东西,或是给家人写信、寄包裹。负责这些事情的是邓老三和她的手下。王都区复杂、偏僻,根本不用担心女人们的家人找过来,何况信件和包裹寄走的时候都会被反复检查。这里是真正的牢狱。
那女人把钱交给邓老三,下跪哀求:是我儿子治眼睛的救命钱,求求你,求求你帮我汇给他。他眼睛看不见,但能治的,我们去看过医生,真的,能治。
她又从怀中掏出几张零钞,塞到邓老三手里。不习惯谄媚和讨好,她笑得比哭还难看:谢谢你啊,邓姐,你帮帮我好吗?
邓老三只觉得她愚蠢至极,且不想帮这个忙。但女人拉着她衣角苦苦哀求:我知道你能帮我的,我看到……
邓老三:看到什么?
女人把她带到囚室。六张铁架床的房间里住了十个女人,挤挤挨挨,见到邓老三来了全都一惊。
循着女人的指点,邓老三在她床铺靠墙的地方,看到了一行很小的、刻上去的字:邓老三是好人。
邓老三在少女时代就因感染而成为地底人,从未有人说过她好,更别说好到要刻在墙上给后来人留字提示。她弯着腰,在那一瞬间想起的是十年前曾在这张床铺上住过的另一个女人。
那女人叫邓春燕,听见所里的人喊邓老三为“邓姐”时,会凑过来说“那咱们三百年前是一家”。她拉近乎的方式很笨拙,但人不坏。进来没多久就病了一场,夜晚总在上层的通风口下徘徊、哭泣,抽抽搭搭地想家。邓老三讨厌她没必要的熟络,但这种地方有一个孱弱的、需要人照顾的对象,囚徒们好像会天然地聚集在一起,弱的欺负更弱的,或者是弱的保护更弱的
。邓春燕的命运是后者。
邓春燕最喜欢看动画片,像个没长大的人似的,只要活动室的电视开始播放她中意的片子,她就能废寝忘食地一直看下去,直到邓老三不得不拔掉电视电源,催她休息。她毫无来由地把邓老三看作朋友,主动跟邓老三聊动画里的角色和剧情,挥动手脚模仿主角与反派的战斗。
她这里有点问题,有时灵光有时不灵光,你知道吗?在饲育所下层照顾胚胎的人指指脑袋,问邓老三。
我知道。邓老三答。
她不是自愿的。我是说,即便这里没有多少人是真的自愿,但她其实是被地底人拐过来的。那人又说。
我知道。邓老三答。
邓春燕没结过婚,没生过孩子,总是拉着女人们问怀孕累不累、疼不疼、苦不苦。当然那都是一开始,在饲育所里住得久了,她习惯了呕吐、哭泣和夜晚辗转难眠的翻身声音,再也不会问这些愚蠢的问题。
饲育所饲育特殊人类的方法很传统:让特殊人类、普通人类的精子和卵子相互组合,形成受精卵并培养成胚胎,之后舍弃没有发生染色体变异的胚胎,同时把确认变异的胚胎植入女性的子宫,十个月后,生育出来的便是一个染色体变异的婴儿。至于婴儿身上会显示出哪种特殊人类的特征,研究者们往往不能确定:他们的目的,就是要不断制造这种“不确定”。
邓春燕很幸运,在饲育所住了一周,胚胎就安全在她的子宫里着床。那胚胎源于狼人精子与邓春燕卵子的结合,而从手术成功的那天起,她每一天都忍受着漫长的折磨。
邓老三无法生育,孕育孩子的过程可能会让她的身体从内部膨胀爆炸。有的人认为失去生育能力的地底人和半丧尸人十分可怜,但邓老三对后代没有任何执念。她不觉得孩子可爱,也不觉得母亲伟大,巡视饲育所的时候,充斥她内心的只有无尽的厌烦和野心。
那时候她还没有成为地底人的首领,年纪很轻,做事却十分利落干脆,比如处理死去的胎儿和因种种异常的妊娠反应而暴亡的女人。她只是偶尔会特意去看一眼邓春燕,脸色冷冷的,也从来不笑。但邓春燕很喜欢她走进房间的派头,也喜欢在她弯腰的时候笑嘻嘻地喊:邓姐!
因为邓春燕脑袋有问题,因为邓春燕和她一样姓邓。邓老三心想,这就是原因。她感染岩化病毒后不到一周就被家人放弃,从此在王都区流浪。素不相识的邓春燕说她们三百年前是一家,邓老三会在心里冷笑:如果邓春燕知道那些是怎样的家人,还会愿意跟自己成“一家”么?
邓春燕实在是非常幸运。她怀孕之后只有偶尔的不适,身体却一直没有任何异常反应。临盆那天她嗷嗷哭着,紧抓邓老三的手。邓老三的手已经出现岩化症状,硬邦邦的很硌人,但邓春燕偏偏就拉着不放,“邓姐、邓姐”地喊,眼泪鼻涕都糊在上面,仿佛邓老三真的是她的家人。
她生下一个健康的女婴,是向导。狼人的基因特色没有反映在女婴的身上,她头发卷曲,大概遗传自生物学上的父亲。
邓春燕只给她喂了一次奶,孩子便被饲育所的人抱走了。隔天的邓春燕等啊等啊,没等到任何人把孩子交给她,她问邓老三:宝宝呢?
邓老三说,宝宝有其他人照顾。
邓春燕说,我呀,我来照顾呀,我是她妈妈,关其他人什么事?
邓老三说,你不是她妈妈。
邓春燕说,你疯啦,我生的她。
邓老三说,她很快就会卖给别的爸爸和妈妈了。
那天晚上,邓春燕独自在通风口下坐了很久很久。她哭了一会儿,又沉默地望着被铁网隔开的夜空。饲育所里有几个女人是哨兵和向导,她们释放出精神体紧紧依偎着邓春燕,但邓春燕看不到。她是普通人,她只能念经一样低语:不对呀……她是我的呀。
小孩卖出了60万,她的新父母是一对没有生育能力的夫妻,生活在王都区,丈夫是向导,妻子是狼人。把小孩被带离饲育所的那天,邓春燕在邓老三面前跪下了。
只看一眼,可以吗?邓春燕哭得一塌糊涂:我只看宝宝一眼,行吗?你让我出门去,真的,就一眼。
她砰砰磕头,声音在甬道里回荡。
邓老三把饲育所上层的门打开了一条缝,刚好足够一个女人挤出门外。把孩子交给那对夫妻后,饲育所的人收好钱,转身回到下层。邓老三送那对夫妻离开时,身后忽然一股大力——邓春燕扑了上来,她几乎是踩着邓老三的背飞奔出去的,双手拼命地张开,想夺回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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