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众人好奇的眼神,卞老爷子先是点了点头,但没有立刻开口,组织了一会儿语言之后才缓缓说道。
“你们年轻可能不知道,老时候做酒楼的生意跟现在不太一样,现在开酒楼老板可以不用懂厨房里的事,请人管理就行了,但以前酒楼的东家,不说会做菜的吧,那是一定要会吃的,自家酒楼里大师傅做菜的味道都要知晓,跟他们的关系也很亲近,如此既能留得住大师傅,也不会被他们忽悠。”
“我们酒楼里就有个做淮扬菜的大师傅,这道红烧马鞍桥是他的拿手好菜,也是我童年时期的记忆。”
“老爷子,那您这酒楼肯定是当年的名店吧,这菜这么好吃呢!”小黄羡慕地说,他跟着照顾了卞老爷子几年,在他面前比别人要跳脱,因此也就属他敢这样随意插话。
卞老爷子却是摇了摇头道:“我们酒楼并非特别有名,在当地也就是中等偏上而已。”
“啊?不会吧,这菜做的这么好吃,也只能算是中等啊?”小黄惊讶极了,满脸不可置信地盯着那盘鳝鱼,直接怀疑人生。
他跟在卞老爷子身边,也算是吃过不少好东西,真觉得今天吃的菜是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啊!
这都只是中等?
“呵呵,并不是如此,这道菜啊以前可不是这个味道。”卞老爷子笑着摇头,“听大师傅说,酒楼里以前有位手艺很好的厨娘,祖上一直住在京城,是逃难过来的,他以前帮过那厨娘几次,关系还不错。那厨娘帮他将这道菜改良了一些,味道比以前细腻,更要滋味得多,才是你们现在吃的这个味儿。”
“原来如此,这道菜还是两个大师傅共同研究出来啊,难怪味道这么好!”
“是这样的,自从我家败落后,局势越发紧张,那位大师傅远走他乡投奔亲戚去了,这味道我就再也没吃到过,没想到啊……”
“难不成今儿这位甘大厨就是那个大师傅的传人?或者是那个厨娘的传人?”王老爷子忍不住接口问道。
“这我不清楚,不过……”卞老爷子顿了顿,脸上的笑容收敛,神情变得严肃,“肯定不是那位厨娘的传人,因为在我出生的前几年她就已经去世了,据大师傅说她去世的时候才十几岁,并没有任何后代和传人留下来。”
“啊!”小黄惊呼,“怎么会这样!才十几岁就……这也太惨了吧!”
“乱世中,家国破碎,人命如草芥。”卞老爷子语气沉沉,他早已看过了太多太多的死亡,那位厨娘的遭遇只是时代的一个微小缩影,历史的一粒尘埃。
他也是见多了山河破碎、人如飘萍,才愤而投军,不然就少了一个战士的卞广涛,世间就只会有一个酒楼的卞东家。
人的一生,命运转折真是很奇妙呢。
众人唏嘘不已,小黄犹豫了下还是问道:“老爷子,您知道那个厨娘是怎么……?”
“不清楚,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呢,大师傅没有跟我说过这些。”卞老爷子摇摇头,
听说厨娘的故事时,他还不到十岁,那个年纪懂什么?也根本不可能追问一个陌生的厨娘死因为何。
要是后面扛枪的卞广涛,肯定得多问一嘴,毕竟这么十几岁的少女就这么香消玉殒了,肯定是被人害的,如果能找到凶手的话,他肯定会为她报这个仇。
“那厨娘还有家人吗?”王老爷子敏锐地问道,本来这种事情在寿宴上说是犯忌讳的,但一来他早就是一脚埋进棺材里的年纪,早就看开了,二来打仗的时候他见过的死亡太多,根本不忌讳这些。
作为老寿星都不忌讳这些,其他人就没什么顾忌了。
听到王老爷子问,卞老爷子摇了摇头,继续往下说。
“她家里人的事我不太清楚,但应该是没人了吧,因为那厨娘的身后事是我们炊玉楼给她办的。那大师傅出力,我爹出了点银子买了口棺材将她葬了,也算是全了一段厨娘跟我们炊玉楼的缘分。”
“不过……我爹后来也跟我提起过这个事,他觉得自己酒楼没管好,如果他当时厨娘帮工更上心一点,可能那厨娘也不会年纪轻轻就……我爹一直记得这个事,还让我以后接手了炊玉楼后,对下面的人更上心点,最好是别再出这种事。哪想到……没几年咱们酒楼也倒闭了,店里的师傅和伙计们也早就各奔东西了。”
卞老爷子说着,语气中难免透出些遗憾来。
“唉,老哥哥,这也不是你们的错,那个年代要好好地生活真的太难太难了……”
王老爷子颇有感触地安慰了一句,他是个农村娃,小时候如果不是被世道逼得过不下去了,他又怎么会小小年纪就帮着传递消息呢?
能安稳地过日子,谁不愿意哦!
“唉,老哥哥往好处想一想,这道菜传承下来了,说明你家酒楼那位大师傅后继有人,也算是聊以慰藉了!”
这话倒是事实,情绪本来有些低落的卞老爷子紧皱的眉头松了一些,想到那位大师傅投亲没出什么差错,还能收了徒弟把手艺传下去,他的心情稍微好了点。
故人虽然几十年间都没能再见过一面,但知道他后半辈子过得还不错,那就够了。
一辈子的路太长,多少人走散了,不是每个人都能有个好结局。
“老哥哥,咱就不聊这些了,现在日子好了,更要珍惜现在的生活,咱们多吃点,千万不要浪费了!”
卞老爷子欣然点头:“没错,对那些早早离去的人最好的告慰,就是好好吃饭!”
“是嘛,来来来,吃!”
旁边听了半天故事的小辈们拿起筷子吃起来。
“这道红烧鳝鱼不愧是汇聚了两位大厨所长的菜,太好吃了,很入味很软糯,在别处还真吃不到这个味儿。”
“什么红烧鳝鱼,不尊重大师傅!是红烧马鞍桥。”
“对对对,红烧马鞍桥!”
“现在做这道菜的馆子都少了,别说吃到这么好吃的了,要吃到也不太容易了。”
“多吃点,鳝鱼好消
化……”
桌面上又热闹起来,经过这一段后气氛比最初要更轻松了,众人在两个大长辈跟前的拘谨消散了不少,也更有家宴的样子了。
传菜小伙在一旁听完了全程,见他们又开始吃起来才有些恍惚地退下去,去后厨端菜的路上他越琢磨越觉得这事儿很奇妙,等到了后厨,他就迫不及待地给甘脆儿讲了刚才听的故事。
“炊玉楼的少东家?”甘脆儿一怔,一些对卞老爷子来说隔了近百年的记忆,对她来说却是不久之前的事情。
但是因为在现代的生活过得很好,又安全又平静的生活简直是梦里都想象不到的神仙日子,她现在再想起当年的事情,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她在炊玉楼打杂的时候,没有听说过这位少东家,今年九十多岁的话……那肯定是她死后出生的了。
卞老爷子说的那位大师傅她有印象,对方姓钱,当年还不算炊玉楼的大师傅,辈分和年纪都不到。
那时候她阿爷病的重,家里有点钱都拿去给他买药了,吃的穿的都是凑合,过的很是拮据。
那钱厨子近四十岁的人,由于成亲的早,家里十几岁的女儿看着跟甘脆儿差不多大,见甘脆儿每天带酒楼不要的烂菜叶子回去吃,因为吃不好身材也很小,身上的旧衣全是补丁,便触动了慈父心肠。
他偶尔会给甘脆儿送一些不值钱的骨头和边角料让她回去熬汤,虽然东西不多但也是难得对甘脆儿表示善意的人,甘脆儿对他很是感激。
后来她便帮着琢磨改良了这道红烧马鞍桥,完完全全地教给了钱师傅,也没想要得到什么报酬,只是感谢对方的照顾而已。
因为看尽人情冷暖,甘脆儿对帮过她的人格外珍惜,所以她来到现代之后也非常热情,请她烧席的乡邻们都对她非常好,她也就常常会帮忙做一些似乎是“额外”的工作。
因为她真的,非常非常感激这种善意,那是她前辈子很少得到的东西。
对于别人的苦难,她也格外感同身受,因为其中的很多苦,她都亲身尝过。
甘脆儿的思绪一时飘远,她没有想到在她死亡后,竟然是炊玉楼出银子替她买了棺材下的葬,她还以为自己会被那些人丢进海里喂鱼呢。
身后事一直以来就是国人非常看重的事情,不然话本子里也不会有那么卖身葬父葬母的桥段了,为了一口薄棺,做儿女的可以卖身为奴,可见有多重要。
甘脆儿的思想在某些方面还是很传统的,炊玉楼替她收敛尸骸买棺下葬,那简直是大恩人。
大恩人的后人……这必须得当面道谢啊。
“甘大厨,之前卞老爷子还说想见您一面,我没敢替您答应,您看……”
“见,当然要见!”甘脆儿斩钉截铁地说,“麻烦小哥转告老爷子一声,等散席后我会去拜见他。”
“好嘞!”
传菜小伙也很高兴,在他看来,甘大厨愿意去见见卞老爷子对她是很有好处的,现在这个大环境,人脉就是最重
要的!
面前的甘大厨年纪轻轻厨艺高超,却一点儿也不傲气,人非常好,做菜也从不避讳他们,甚至还主动提点每道菜的要点,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的人!
虽然他知道,这些菜就算看甘大厨做了一遍自己也学不会,但学个皮毛给家里人做也不错啊!
现在甘大厨得到了卞老爷子的另眼相待,他也很替她高兴!
传菜小伙心情很愉快,哼着歌儿继续忙着上菜去了。
而主桌上在回忆峥嵘往昔的时候,其他桌的宾客们就直接多了,除了抢菜就是干饭,突出一个直来直去!
毕竟经历了红烧肉的洗礼后,现在任何小手段小心机都没用了,一力降十会,就看各人的手上功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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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安静了一瞬。
那人拿着筷子僵住了。
“你这怎么回事?浪费是吧?筷子都拿不稳你就少夹点啊!”
“就是,本来就不够吃,你还这么浪费,不知道现在提倡节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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