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谁都没想到叶璃不同意。
“娘,我如今很好,跟着师傅学习也很好,维持如今的日子就很好。”叶璃小大人一般开口。
宓凤娘哪里同意:“不成,你这过得哪里是好日子啊!”
她这次回老家看到不少从前的邻居亲眷,也看到人家的女儿。
有些家境寻常的还好,有些从前跟叶家差不多家世的,人家儿子送去科举,说不定考个出身出来就能鲤鱼跃龙门,田地也能顺顺当当不用缴税。家里的女儿家跟着也娇养,要么许给县城里的富户,要么找个读书人家。
“人家从农门到官门,反观我们家一个比一个惨,小女儿居然去画符。”
宓凤娘从前安于现状几l十年,或许是忘了原有阶层的事,或许是有意识回避,总之这么多年看着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家掉落阶层这件事。
可是这回回了一趟老家,跟原先的亲戚朋友聚头闲聊又想起了差距。
叶家虽然买了田地,但数量太少,比起从前地主的日子那是大大不如。
子女几l个,金哥儿到底往来都是公子哥儿这样的体面人,银哥儿不说是体面差事吧,好歹也在衙门里混,说出去好听。
玉姐儿和叶盏两个是厨娘,厨娘不是下九流,最多算小商贩,而且大宋时兴女子做厨娘,收入高有手艺,在婚恋市场上也算抢手。
唯有小女儿是她的心事,因此说话语气便也急了些:“你也不嫌当时妖丢人。”
这句话一下就惹恼了叶璃:“我不嫌丢人,我觉得很好。”
“很好?”宓凤娘声音抬高八度,“好个屁。”
时妖是下九流不说,宓凤娘眼里她们每日里装神弄鬼,走街串巷哄骗人的钱财,有时候遇上官府严格些,还会把时妖当做巫蛊术来处置,轻则下大狱重则砍头。
更别提婚嫁了,运道都有可能受影响。
都说时妖连接天地窥探神的旨意,要拿东西来跟天地交换,这代价或许是此生运势,或许是自身健康,或许是丈夫性命,或者是儿女运势。是上天注定的五鳖六缺之人。
旁的不说,叶璃的师傅就终身未婚,师傅的师傅则全家先后逝去。
贫民区里小偷小摸层出不穷,可就连小偷都不敢去时妖家里,怕沾染上“晦气”,寻常百姓有事相求时自然是恭恭敬敬,扭头却要烧毁时妖做过的椅垫、砸掉时妖喝过水的杯盏。
这种人人避之不及的日子能叫过得好?
“原先只叫你糊口,没叫你当真。再说你那个师傅,一辈子嫁不出去,被人指指点点,听说身还有残疾……”宓凤娘没想到一贯听话的小女儿忽然这么倔强,自己也起了牛脾气,口不择言。
“娘!不许编排我师傅!”一贯乖巧的叶璃反应激烈,顿时站起来,梗着脖子,“当时您既送了我去,现在就不应当再去逼我回去。”
别看她平日里不哭不闹,可这回犟起来也狠:“娘不就是嫌的丢人吗?当初家里
送我去时怎么不嫌丢人?当时我不愿意在屋里哭,娘不是还拿糖哄我来着?”
一句话惹得母女几l人同时红了眼眶。
宓凤娘眼泪掉下来了,却没有哭,也昂着头,狠狠看着女儿:“随你怎么说,反正今日锁着门,不许你再出去了!”
“那我就不来了!”叶璃跟着怼回去,母女俩一个赛一个的倔强。
“让你犟!有本事跟着外人别回来!”
宓凤娘放着狠话,语气却透着慌。
说罢就一把扯开门帘,往巷子外面去了。听不见她哭声,只听见她重重擤鼻子的声音。
叶璃也跟着一头扑到了床上,拉着被角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玉姐儿拿着山楂糕哄妹妹,也跟着眼睛红红,
叶璃哭了一小会就不哭了,把袖子狠狠抹一把眼睛,像是在跟谁置气,一屁股蹲在灶火前烧火。
叶盏叹口气:“也罢,帮我做一份菜。”
她今天要做的菜是山家二脆①。
嫩嫩的枸杞芽只掰掉上面的部分。
加上山野里松树下的松蘑,还未完全撑开小伞,据说这样的蘑菇最鲜美。
再加上春笋干,可惜如今不是春季,因此只能用山民们送来的春笋干,泡发后用清水洗干净。
叶璃跟着姐姐洗菜,手浸泡在木盆里,清水从手掌间流过,指尖抚过枸杞的尖芽儿,痒痒的。
松蘑的菌盖倔强撑开,像一把小伞,
山野的菜蔬似乎有一种魔力,默默抚平她躁动的心思。
渐渐她平静下来,起伏的胸膛安静了下来,撅着的嘴唇也平息了弧度,只专心跟着姐姐洗菜,享受着市井里的静谧安闲。
二种蔬菜认真挑选,保证大小、形状看着相同的,再一一切好,而后过油开炒。
略微炒了一下就下了滚汤。
汤水也不是普通的白水,而是用豆芽香菇熬好的素高汤。再关火调味,加上胡椒粉,任由胡椒粉的小小颗粒在高汤上漂浮。
整道菜准备时间极长,又是熬高汤又是精挑细选菜苗,可等真正做菜时却几l乎是刹那之间完成。
“做好了。”
叶璃也跟着笑了,看着一盘菜从无到有,放在盘子里整整齐齐摆着,真的很有成就感。
竹笋淡黄内里雪白,蘑菇淡褐色,枸杞芽嫩绿,整道菜活像一副山水田园画。
姐姐却没有将它放进家里的盘子内,而是寻了她特意买的细白瓷深盘里,又放进了食盒。
叶璃平日里观察姐姐做饭,也知道姐姐自己家做菜都很节俭,不会这么浪费,这道菜明显是用了巧思
“姐姐……”叶璃似乎有点明白了,但不敢确认。
叶盏冲她点点头:“你师傅喜欢吃素,这道菜给她吃正好。”
怪不得。
二姐这么做菜,也是为了自己。
叶璃看着自己脚尖:“姐姐……”
“娘也是担忧
你,家里的孩子众多,她从前没能力,如今有能力了些便想让大家都有个好营生。”叶盏小声劝导。
叶盏对于时妖的印象来源于《红楼梦》里的马道婆,绞几l个纸人就能惹得活人大白天中邪,闹得大观园里人心惶惶。甚至马道婆和孙绍祖的同人文里,凶悍打老婆的反派中山狼孙绍祖在马道婆手里也不过是个被捏扁攥圆的受气包丈夫。
干这行学艺深入,那便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马道婆;学得不深那便是坑蒙拐骗的王婆,专司花言巧语用些初中化学物理趣味实验的内容哄骗后宅妇人,拿些银两罢了。
宓凤娘对叶璃的期许当然是后者,指望温饱糊口便可,如今叶璃不需要为温饱牺牲了,可却没留意叶璃想做前者。
“可……娘不应该说师傅,我觉得师傅很厉害。”叶璃低头,或许是哭过的缘故,声音闷闷的。
“师傅锁着的物件里还有一件鹰袍,我夜里守着师门祭拜礼时偷看过,很威风,样式也很古老,据说源自很早很早的师门,那时候天下还随着女人姓氏呢。”
“姐姐,你说这是真的吗?”
叶盏想起历史书上的女系氏族,点点头:“是真的。像姬、姜、姒、嬴、妘、妫、姞、姚这些上古八大姓就是女字旁,便是证据。”
玉姐儿在旁听得一愣一愣:小妹比她果然更像长姐,要是她肯定会偷吃贡师门的贡果,哪里还会分神去翻什么师门传承。
“师门里传下来的咒语开头,说那时女子做王,女巫做相,是真的吗?”
“或许是真的。”在远古时代,沟通天地、掌握医术的巫师地位类似于国师,而社会地位更高能诞育生命的女子才有这项能力。
时代变迁,或许真的曾经发生过流血镇压,使得女巫手里的权杖被埋在地里,头戴的王冠变成了头巾,神通也从占卜战争吉凶收缩成预测后宅风浪,治病救人的医术也变成了学究们斥责的“喝符水”。
只有她们代代口口相传的咒语里蕴藏了她们辉煌的历史。
叶璃没想到二姐居然这么理解自己。
她没有害怕,也没有一味劝着自己听话,只是顺着她的思路回答。
“娘说什么独来独往,不成婚,被人笑话,那些我都不在乎。”叶璃放心说着自己心里的想法,“跟天地沟通,号令生灵,怎么会孤独呢?”
叶盏看着自己的妹妹,她也没想到叶璃居然是这么想的。
她印象中的叶璃有着与年龄不符的稳重成熟,偶然还有点毒舌,做事情很专注。
却没想到她能这么成熟,在很小的年纪就已经知道自己的梦想是什么了。
“既然你喜欢这一行……”叶盏小心斟酌着字句,“不如好好跟娘说说,娘也不是不通事理的人。”
“娘肯定不愿意,爹也不愿意。”叶璃苦笑,“就是二姐你,也不大愿意。”
叶盏又是一愣。
她的确不大同意。
在封建统治者大肆打压巫术的社会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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