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只剩下一截短短的尾巴,下了两日春雨后,终是放了晴。
纪榛是坐不住的性子,一见出了太阳便张罗着要外出。近来京都最驰名的酒楼紫云楼出了新的佳肴和美酒,引得城中子弟纷纷前去品尝,纪榛对吃的极为讲究,自然也要去凑这个热闹。
马车挂了纪府的牌子,行人和车马皆主动避让,在挂满灯笼的长街一路畅通无阻,半个时辰便哒哒停下。
紫云楼灯烛辉煌,车马盈门,哪怕是夜间也热闹非凡。
纪榛刚推开马车的雕花木门就有侍者笑脸相迎,高声笑道:“今日是什么风把纪公子吹来了,真是叫紫云楼蓬荜生辉。快快快,把纪公子雅间的香给点上。”
纪榛从马车跃下,随手丢给嘴甜的侍者二两碎银。
他今日穿一身翡翠色缎面直缀,腰系孔雀纹丝绦,乌发里簪一只点翠玉簪,如此鲜艳的颜色非但不显俗气,反而衬得他越发娇贵。
纪榛走出两步,吉安附在他耳边说:“公子你看,小侯爷也在。”
他抬眼望去,一匹乌黑油亮的高头大马正栓在木桩上。小侯爷蒋蕴玉出门不喜坐马车,那匹黑马正是他的爱骑,名唤赤金,是蒋蕴玉十七岁那年从来朝拜的胡人处赢得的。
马场上的少年明亮炽热如阳,一个翻身跃于马背,狠夹马腹,手握缰绳,不过一刻钟就让胡人口中暴烈难驯的名马俯首称臣。蒋蕴玉得了名马爱不释手,当即就给改了赤金一名,除喂养的马夫外谁都碰不得。
纪榛倒是摸过几回,那是他未悔婚之前的事情了。
蒋蕴玉的姨母乃当朝皇后,表兄是储君李暮惟,属皇亲国戚,身份尊贵异常。
纪榛虽从不沾染朝堂之事,但也知晓父兄拥护太子,他与蒋蕴玉的娃娃亲也掺杂了点政治意味。
他还在母胎之时蒋纪两家便定了亲,无论腹中孩子是男是女,往后都要结姻亲。
蒋蕴玉比他年长一岁,性情恶劣,小时候就爱捉弄他玩,不是弄乱他的发髻,就是往他的书柜里丢蚂蚱。等入了学堂,又瞧不起纪榛六艺不佳次次考核垫底,更是直言绝不会认长辈定下的娃娃亲。
“我堂堂小侯爷,自有更好的人去相配,谁要跟你这个五谷不分四肢不勤的笨蛋成婚?”
纪榛也不是肯吃亏的主儿,总拿蒋蕴玉最介意的长相说事。
蒋蕴玉是出了名的俊美,男生女相,幼时漂亮得像个小姑娘,年岁大了点五官虽长开了颇为英气,但若是打眼一看仍有几分雌雄莫辨。
他最厌恶他人打趣他的容貌,方在国子监就读时,世子不过调侃他一句貌似九天神女,就被他打得鼻青脸肿。蒋蕴玉也因此被禁足半月,闹了这么一出,谁都不敢再去触他的眉头。
纪榛偏偏一再挑战蒋蕴玉的底线。
蒋蕴玉捉弄他一回,他就在口头上扳回一局。
“小侯爷姿容月貌,等我二人成亲之日,定是你披着盖头嫁与我。你放心,婚后我会好好疼你的。”
他知蒋蕴玉不满这门婚事,非要拿这事来恶心对方。
蒋蕴玉被他一番话膈应得像吞了乌蝇,瑞凤眼里的情绪变了又变,就在纪榛以为对方会给他一拳时,蒋蕴玉只狠狠道:“想与我成亲,你等下辈子吧。”
坦诚讲,总是被蒋蕴玉如此嫌弃纪榛心中也是有几分闷闷不乐的。蒋蕴玉虽脾性顽劣,在学堂里倒也护着他,每当他考核拿了丙等被皇亲国戚的子弟嘲笑时,对方也会眯着一双眼替他吓退那些纨绔。
而且还只准许他抚摸赤金。
如若真到了与蒋蕴玉成婚之时,纪榛未必会抗议。只可惜的是,蒋蕴玉并不喜欢他,他不敢多生心思。
他以为等到蒋蕴玉忍无可忍之日就会向纪家提出退婚,可谁都没想到最后先悔婚的是纪榛。
纪榛央求兄长去蒋家解除婚约后,蒋蕴玉气冲冲上门找他算账。
他从未见过如此阴沉的蒋蕴玉,有几分畏惧,但还是把蒋蕴玉曾说过的话换了主语还给对方,“你堂堂小侯爷,自有更好的人去相配,我纪榛五谷不分四肢不勤,配不上你。”
他猜想蒋蕴玉这样恼怒,是因为他先退婚害得对方丢了面子,所以主动放低姿态。可蒋蕴玉一点儿也不买账,而是恶语相向。
“你当然配不上我,也配不上沈雁清。”
“他一个三元及第的天骄,倒了八辈子霉被你瞧上。”
“你以为我稀罕与你的婚约,你不过是城中笑柄。”
“知晓外头的人怎么说你纪榛的吗?”
“倚势凌人、贪心妄想、毁人姻缘、阻人前程.....”
纪榛原先打算无论蒋蕴玉如何口出恶言都不做反驳,可蒋蕴玉越说越过分,他忍不住哽声道:“我就是喜欢他,配不上我也要想方设法嫁给他。你我已经解除了婚约,婚娶自由,我纪榛就是被人戳烂脊梁骨那也是我的事,你站在什么立场指摘我?”
蒋蕴玉刹那安静下来,沉甸甸看着他,纪榛不甘示弱与之对视。
半晌,蒋蕴玉咬牙问:“我最后问你一句,你当真要悔婚?”
纪榛不知为何竟有几分悲痛,他眼中有泪,定定回:“我意已决。”
蒋蕴玉闻言忽而一把上前握住他的双肩,握得那么用力,仿佛要把他的肩胛骨都捏碎。就在他以为蒋蕴玉会打他一顿出气时,对方只是将他重重地推到椅子上。
待纪榛坐定去瞧,蒋蕴玉已然转身,语气一贯的傲气,“如此最好,我巴不得与你毫无干系,往后你我视若陌路,我就当从未认识过你。”
纪榛怔怔坐着,等蒋蕴玉大步流星消失他在眼前,他才抬手去摸自己的脸,触得一手温热的泪。
他与蒋蕴玉相识十七载,有过喜乐,也有过争吵,可竟闹得个不欢而散。就算他对蒋蕴玉无意,也难免伤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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