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逐渐变大,雨水如尖针刺穿全息投影,卢锡安诺的身影逐渐由原本刺目的明亮转暗,最后的画面停留在他朝某人伸出手。
随着暴雨袭来,那双手也终于彻底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唐崎的身影。
他一直在投影中,依靠光影来掩盖自己位置。
“你恨我杀了他吗?”唐崎问。
楚祖像是还沉浸在之前的投影中,几次呼吸后才重新凝聚视线,和唐崎四目相对。
他的脸色依旧白得透明,黑发被淋湿后贴在额头和脸侧,反应完唐崎的话后轻微斜过头。
几秒后,唐崎心头凛然,原本满腔复杂感情消失了干净,因为他看清了楚祖变化的表情。
男人眼睛微微弯起,眼底浓稠的红像是随时都会随着雨水一起溢出来,但又被牢牢束缚在眼眶中。
他的嘴角也一点一点上扬,最后固定在不知能否被称为“笑容”的弧度上。
如果戴熙安在的话,或许能辨认出来,此刻楚祖的笑容不知比当初对她露出的浅笑真心了多少。
可唐崎从没见过,他甚至不知道,原来楚祖这种人也是会笑的,还如此……诡异。
他只能用诡异来形容了。
楚祖说的话更是超出了唐崎的认知。
“我本来想,要是你不来墓地,我回去埃斯波西托大楼找你。”
楚祖说,“我会杀了我见到的每一个人,不管他们有没有做错什么,我只用知道他们挡了我的路——我会变成我最不想成为的人。”
唐崎愕然瞠大眼眶,瞳孔骤缩。
楚祖接着说:“真可笑。”
“被我害死的人到死了也在阻止我成为你。”
唐崎不自觉后退了两步,惊悚从心底深处幽幽堵上嗓子,让他拼命才能找回声音:“你……”
楚祖还在笑,他掀开被雨水浸湿后边重的薄毯,随手扔到地上,撑着轮椅靠手,缓慢站了起来。
在“复活”后,男人不管在什么场合都坐在轮椅上,他的身材比例好,腿长,坐着的时候完全不显身高。
而当他重新站起来时,一米九几的高挑身量才重新回到人们认知。
楚祖先活动了关节,适应许久不动弹的身体,然后迈开步伐向唐崎走去。
男人在他面前站定,由上至下睥睨睨。
他说着令人费解的话。
“你想救艾斯,我给你监视站点的位置,艾斯死了。”
“你想给下层区平等,我给你机会杀了卢锡安诺,下层区分崩离析。”
“你还想做什么?想救我?”
两人在近距离相对,唐崎的瞳孔中倒映着楚祖眼中的猩红。
他无法移开视线,只能顺着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眸看清自己狼狈的不可置信。
楚祖嗤笑说:“唐崎,你从来没有做到过嘴上说的任何事,一件也没有。”
唐崎开始止不住后退,在他眼里笑着的楚祖,比之前失控的杀神还要恐怖。
世界上最令人恐惧的其实不是暴力,也不是权力,是披着人类皮肤戏谑所有人,最终手持两者的怪物。
唐崎终于明白了。
他明白了,楚祖并非被困在名为卢锡安诺的梦魇里,常人对他的怜悯和宽容都是笑话。
男人冷眼旁观,蔑视一切,他甚至不把生死放在眼里,对别人和他自己一视同仁。
楚祖才是梦魇本身。
“你到底都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唐崎声音嘶哑。
和上次一样,楚祖依旧喜欢冷不丁发难,唐崎话音刚落,男人身影已经出现在了眼前。
而这次他不再需要武器,被更换的半个身体就是武器。
依旧是近距离缠斗,楚祖的行为模式已经彻底改变,他在动手时浑身充满了戾气,抓住唐崎衣领直接往石块地面悍然一撞!
咚——!
唐崎护住了头,背脊弓起,他的后背剧痛无比,不知道有没有骨头断开,但只顾得闪开迎头而来的直拳,在地上滚了几圈才稳住身型。
咬牙忍住疼痛,唐崎撑起身体踉跄站起,抬头看到原先的地表被一拳砸出皲裂,楚祖缓慢直腰,侧身,斜着眼直勾勾望向他。
闪电在他身后亮起,照出男人立体清晰的五官、勾起的嘴角和森寒的眼神。
“我做了什么?”他继续活动关节,缓声说,“我做了所有事。”
“我把监视站点告诉你,惹怒卢锡,让他无差别冲其他人宣泄怒火,由此得到埃斯波西托其他人的支持。”
“我葬身你面前,让你狠下心对上层发起攻势,卢锡不得不对九死一生的我下手,继而让我抽身。”
“我放任他们的小动作,等你杀了卢锡——”
男人顿了顿。
“说真的,你唯独不该杀了卢锡,送我报仇的名义。上层区同情我,支持我,认为我是个哪怕被卢锡折磨得无路可走,依旧忠于他的傻子。”
楚祖声音异常轻松:“你还想知道什么?”
“下层区……”唐崎嘶哑说。
下层区,他们共同的“故乡”。
唐崎一直觉得楚祖对下层区是有感情的,不论是厌恶还是怀念,男人在下层区时总会露出茫然又孤苦的表情,毫无缘由。
他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被下层区折磨过的人会在意那个地方,他很害怕从楚祖口中听到更多残酷的解释,梦魇的想法是人类难以理解的。
无法理解,无法共情,但会做实对方非人的身份,从而使人心怀恐惧。
“下层区……”楚祖无所谓咀嚼这个称呼,“我其实很认同你的观点。”
“上下层是单纯的地理垂直关系,没有谁比谁更高贵,你、我、卢锡安诺,我们没有区别。”
“唐崎,在那个位置之下,所有东西于我而言都没有区别。”
如同被洞穿,唐崎直直
凝固在原地,灵魂轰然被砸进冰川之下。
楚祖什么都明白,他甚至踩在自己和卢锡安诺的理念之上,一点点往上爬,就像当初在列车事故现场。
灾难只是楚祖的垫脚石。
砰——
枪声没能撼动雨幕。
楚祖将机械锁骨上的子|弹挖了出来,两根手指捻着,唐崎苍白的脸被困在围成圈的手指间。
“有妨碍瞄准辅助的赛博格,你连我的脑袋也射不中吗?”
唐崎左眼狂跳。
唐家的赛博格加上埃斯波西托的军工,现在的楚祖等同于将意识上传到战争机器的机械生物。
别说枪|械了,就算全副武装的检察控制部来了也讨不了好!
“所以我才说过很多次,你凭什么可怜我?我做到了想做的一切,而你呢,唐崎?除了自我安慰外你都干了些什么?”
在他们为数不多的接触中,唐崎才是话多的那个。
这还是第一次,唐崎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有楚祖冷嘲热讽的讥诮回荡在雨夜。
楚祖没有给他太多喘息的时机,单方面的肉搏还在继续。
一个有压倒性的技术和力量,一个在发了狠的抗争。装帧好的花园被巨大的破坏性摧毁成半个废墟,花瓣残落得四处都是,被暴雨砸入石块裂缝。
不知是谁碰到了全息投影,卢锡安诺的身影再度出现在夜色中,音响进了水,勉强发出声音:
——有收到我给你的礼物吗?怎么样,这次选对了吧!
——解决那些废物怎么就花了你这么多时间,楚祖,我们约了饭,你是不是忘了。
——背着吉夫斯去议会大楼转一圈,去不去?哈哈,我就知道你不会拒绝。
——走吧,我们一起。
年少轻狂的卢锡安诺浑身都在雨幕中,笑容明媚灿烂,让人想起调色盘打翻在花朵上,阳光绚丽的春天。
他依旧向楚祖伸出手,楚祖回以冷漠如雷霆万钧的肘击,精准命中藏身于投影中的唐崎。
颈椎被击中,唐崎只感觉像是整栋楼都砸到了他脖子上,骨骼发出了恐怖的脆响。
唐崎机械地躲避,他看着楚祖一脚碾碎了投影设备,雨幕中的金发男人出现频闪,终于彻底消失于他的花园。
恍惚间,唐崎突然想起了在下层区的时候。
当时楚祖也是完全压制着他,他区分不出那时男人口中的是否也是谎言,但杀意惊人的相似。
两个楚祖在眼前逐渐重合了,可这次没有什么“疼痛的意外”,也没有卢锡安诺的制衡……
死亡的味道是如此清晰,萦绕在雨水的化学药剂中,又在喘息间淌入嘴角,灌进肺里。
剧痛让唐崎眼前发黑,他完全没料到自己的人生会结束在这场暴雨里,就和列车事故一样,堪称天|灾,人类的意志是那么微不足道,撼动不了注定的结局。
黑暗中,一道声音不受控制出现在唐崎脑海。
——其实你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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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命明明就在你手里握着。
——你不想否定他吗?
唐崎很熟悉这个声音,曾经无数次在他脑海中响起过。
每当他必须作出决定,声音就会出现,不断蛊惑他。
你要够狠,你要把事做绝,你要抛弃可笑的怜悯,不管上层区还是下层区,没人看得上你的那点坚持。
唐崎一直将声音束之高阁,他宁可听千万人咒骂,也不愿意搭理内心的谗言。
选择轻松的路太简单了,真要说,上层区和下层区每个人都活得比他轻松。
只要把决定权交出去,懒惰就是最好的回报,大不了任人宰割。
这个时代每个人都在任人宰割,这并不羞耻,也不差劲。
可唐崎不要。
任何人都能跪得漂亮,他不想跪,也不想看和自己如出一辙的人们下跪。
只有强者向弱者倾泻资源才能实现弱者的生存吗?不吧。
抵抗这狗屎一样的世界不需要意义,抵抗本身就是意义。
齿轮也有齿轮的意气。
——唐崎原本是这么想的。
但是……但是……
——你不杀了他,整个世界都会被他拽入地狱,他就是地狱。
唐崎已经不知道身上有多少伤了。
下层区的人打架像野兽相互撕咬,上层区要优雅得多,他们称之为搏击,家族不会教继承人怎么用双手杀人,有大把的人帮他们去做。
唐崎也算是将两者融会贯通,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是楚祖的对手,这是明摆着的事实。
上次楚祖收手是因为突如其来的疼痛……如果不是那份基因复诊报告上清楚写明,唐崎会认为疼痛也是楚祖的谎言。
现在的楚祖已经驯服了疼痛,他不会再失手!
因此,那声音宛如魔鬼紧贴耳廓的低喃,反复劝诱他。
——如果人们的诞生不是为了痛苦与绝望,那就只有疯狂了。
唐崎痛苦地扶住脖子,咳出血,他认出了那是自己的声音。他好像在说话,但已经逐渐分不清那些话有没有被说出口。
鲜血和暴雨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也看不清楚祖是不是依旧在笑。
胜券在握的笑。
他说的对,我其实和卢锡安诺没有区别。
恍惚间,唐崎想。
卢锡安诺被逼急了会忽视那么些年的陪伴,他在无路可走的时候也会将坚持抛之脑后。
此刻他忽然明白,楚祖说的每句话都有自己的意思,卢锡安诺没能弄明白,自己也一样。
所以卢锡安诺死了,而自己……不必死。
——对,你有密码。
——控制赛博格的中枢装置就在你的眼睛里,只要你想,你随时可以杀了他。
() ——动手吧,仅此一次,楚祖不值得你坚守任何誓言。
对这个世界而言,违背誓言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不论是上层区还是下层区,口头的约束廉价到卑贱。
唐崎终于从名为理想的美梦中惊醒了。
唐崎艰难跪在暴雨中,浑身湿透,雨水将地上的红反复冲刷开。
他好似灵魂抽离般,像悬浮在半空,得以看清自己的每个动作。
他挖出了自己的右眼,并在楚祖迅速贴近前合上了剩下的那只眼睛,轻声念出了一串烂熟于心的数字。
赛博格扫描……就近编号确认。
声纹扫描通过。
声波分析通过。
语音图谱通过。
声码追踪通过。
应急销毁程序启动。
来吧,你和我的疯狂总要有个结局,这才是「宿敌」,不是吗?
唐崎想。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
致命的攻击没能触碰到唐崎,重物倒地的声响居然比雨声还轻。
唐崎睁开单眼,楚祖躺倒在废墟上,机械与身体相连的部位渗出血,愈来愈浓,连暴雨也冲不淡。
血从他身下渗透入石峰,将娇弱的花瓣也染上色。
赛博格失控直接扰乱了与之相连的神经,放在普通人身上,或许早就开始了剧烈挣扎,可楚祖的神经本来就就脆弱无比,他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他的死亡过程会很缓慢,并遭受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
唐崎模模糊糊看到,楚祖的胸腔在剧烈起伏,光是睁开眼都费力,看向他的眼神却没有了之前的所有诡谲,被雨洗很干净。
干净……?
“我真讨厌你的眼神……”楚祖嘶声说,“你总是……觉得我很可怜……”
唐崎张了张嘴,哑声。
他不知道楚祖在说什么。
“其实你是觉得自己可怜……可你是唯一的赢家……”
楚祖说,“假惺惺的救世主……你没必要……没必要难过,我本来就……活不了多久……基因缺陷……对吧?”
意识被这句话唤回,唐崎的心跳漏了一拍。
因为男人不断施加的压力,他撕毁了自己绝不使用密码的誓言。
也是令人绝望的压力让他忘了最重要的事——他只身前来的原因。
唐崎突然想起来。
楚祖本来就快死了。
直觉作祟,一种强烈的恐惧笼罩了他,他讲不清楚为什么,或许是楚祖之前的那句话又得到了印证。
唐崎,你从来没有做到过嘴上说的任何事,一件也没有。
不,不,不,楚祖死了,暴雨停歇,夜晚过去,太阳升起。
操纵一切的黑色梦魇消失,事情只会变好,哪怕你成了和卢锡安诺一样的人……你们依旧是不同的,你没那么坏,没那么没有尊严。
唐崎拼命劝说自己,跌跌撞撞往楚祖的方向
挪去。
男人只是用了然的虚弱目光看着他。
唐崎心头的恐惧加深了。
要命的直觉还在疯狂提醒他违和之处。
他会去基因工程管理局,是因为楚祖说:这是你制造的痛苦,唐崎,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痛苦很容易让他联想到楚祖突如其来的痛感。
于是他去调查,发现了楚祖基因缺陷迅速恶化的事实。
一个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的复仇者会做出什么?
唐崎不加犹豫就删掉了数据,把相关医生扣押去了下层三十二区。
那时他想,其实他和楚祖之间唯一的矛盾只剩下卢锡安诺的死,楚祖不必因为那种人丧命。
唐崎本来想和他好好聊聊的。
唐家的基因技术继续钻研下去未必不能找到基因缺陷的突破口,他们完全可以暂时握手言和,什么痛苦,什么仇恨……都能往后放。
他准备好了休眠仓,哪怕楚祖不愿意他也要把人塞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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