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女官乃家主身边最为信靠的老人,她敢如此发话,自是有缘故的。荣老嬷又吃定少女自己也是治病心切,哪怕送去再苦的药,施加再痛的针,从来眉都不皱一下,一概是受下的,故胆子越来越大,非但没了从前的侍奉之心,还渐怨怪少女无用,累自己在家主面前不能露脸立功,手段便日益虎狼起来,确如那瑟瑟所言,什么都敢往少女身上用了。
心思被人道破,又当着众多下人之面受了如此耻辱,荣老嬷吃了巴掌的半脸登时烧得火辣辣的,半是疼痛,半也是羞惭的缘故。捂脸醒神过来,还待争辩,又发觉老女官的脸色只变得愈发难看了几分,对瑟瑟娘子当着她面做出的此等张狂举动,始终不曾出声半句。
此二人如今在家主面前的地位,已是显而易见了。
荣老嬷不敢再顶撞,讪讪低下了头。
瑟瑟也不再睬人,径自上前牵了少女柔荑。
“家主对你极是想念,此次特意命我来,是为接小娘子回去,共叙天伦。”
瑟瑟注视着面前的少女,含笑说道。
便如此,李霓裳,或者说,已覆亡多年的李朝末帝之女李霓裳,在这一个普通的齐地深秋之夜,即将踏上回往她姑母,前朝长临长公主身边的路。
她在这座位于齐地的古行宫里长大,从七岁到如今一十七岁。整整十年。
这是她那曾经御临八荒创立帝业的高祖为去东岳封禅而修的一处驻跸之地。想来高祖所谋为万世基业,故将行宫题名永兴。谁又知三百年不到,帝业已坍,天下乱,霸权再起。倒是此处行宫,或真受这宫名庇佑,侥幸躲过一次次的兵荒与马蹄,至今仍存——只是,早也破败而寥落,不见昔年半分的繁华之景了。
李霓裳来到了西隅的尽头处。
那是一片药园,亦是恐怖禁地,传言里面养着会索人命于无形的恶鬼。从前此间之人,若是不得允许擅入或是误闯者,数日之内无不七窍流血,死状骇人。不但如此,到得后来,连在里面做事的下人也开始遭到横死,众人谈之
() 变色。万幸这两年小娘子大了,因一向出入平安,每有人不得已进去做事,她必一同陪伴,后来,连往里送饭这等杂事,也由小娘子代为了。也是从那之后,再没发生过死人的事,曾笼罩在此园上方的恐怖气氛这才慢慢消散。
黯淡的冷月静静地照着地上畦垄里的药草。地上种植的药草,多为乌头、狼毒等寻常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断肠草们,另也有些常人呼不出名的罕见的奇花异草。夜风里,她穿走在散放着冷冽异香的药畦间,伴着鞋底踏破泥面薄霜所发的窸窸窣窣的清响声,行至尽头处,推开一扇门,走了进去。
屋中光线昏暗,空气腥浊。四壁皆为药柜,墙角一张地簟,一张矮几,几上铺了一块暗红色的绒缎,缎面之上,依次摆着一口药匣、一柄小银刀以及一只婴儿拳大小的水盏。
矮几之后,盘膝坐了一道枯槁的身影。
那是一个显已走到了人生尽头处的老者,他的生息便如案头那一盏随风飘摇的残灯,随时都将熄灭。
在少女渐近的脚步声里,他缓缓睁目,只见一张面脸泛青,枯干得已是辨不出本来的模样了,两个眼窝更是深深地凹陷进去,望去便如骷髅头上的两只黑洞,叫人不寒而栗。
“长公主来接公主了?”老者发出一道嘶哑的声音。
李霓裳跪坐在簟上,将提来的食盒轻轻放在几上,点头。
“待公主见到长公主的面,请代老奴转呈,老奴无用,虽竭尽全力,还是没法叫公主再开口说话。老奴辜负了长公主的托付,罪该万死,只能来世再报大恩大德。”
说话间,老者颤巍巍拖动两条残腿,努力爬跪起来,冲着齐王府的方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叩礼。
从前李霓裳一直由这老者调治病情。只是时日长久之后,大约也意识到自己无法治愈她的失语之症,到这几年,老者便放手不问了,改而闭关在此,罕见露面。
这一个叩拜,便叫老者气喘不止,待缓上口气,坐定,只听他继续道:“老奴将公主请来,是另有一事。”
他自怀中掏出一枚小哨,轻轻吹了起来。在小哨所发的人耳难以察觉的嘶嘶声里,从屋角不知何处的黑暗里,无声无息地游出了一条金蛇。
金蛇极小,首尾不过尺余的长度,腹径更是细如女子的纤指。它的通体披覆着灿烂的如黄金的片片细鳞,额头生了一枚朱红鸡冠,眼则如两颗翠绿的碧玺,异常的美丽中,又透出一丝叫人心生恐惧的诡异之感。
它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而是来自地下的邪物。
它游到老者身前,以腹撑地,将身子盘卷起来后,便首颈离地笔直昂起,一对碧眼在烛火里发着幽冷的光,庄严地注视着对面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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