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呷绑好了绊马索,窝回了阿姹身边。
林子里隐隐绰绰的,他穿着粗布衫袴,包布把头发束得紧紧的,像一团沉默的黑影子。等得无聊,木呷扭头往南看,那里的天透着点亮光,像是被松枝火把烧着了。
弄栋城周围,十有八九都是蛮洞土人,打起仗来,零零散散的几个汉兵,比瘸脚的鸡鸭都好对付。
“阿普准把姓张那狗官给杀了。”
阿姹不信,想到弄栋城,她总有点忐忑,“他有那么大的胆子吗?”
“他早就想那么干了。” 木呷笃定地说,“上回神鹰选大鬼主,回去的路上,他让人把姓张的轿子掀翻到山崖下。这狗官专跟骠信做对。”
听他那语气,对于达惹一个女人做了大鬼主,是很不以为然的。阿姹脸拉下来了,望着漆黑的来路。
弄栋城外两条驰道,往东是剑川节度的戎州,往西是蜀王府。要是被弄栋城逃出来的汉人走漏了消息,引来援军,阿普笃慕和达惹就要被围了。木呷埋伏在林子里,嚼着嘴里的草叶,随口说:“你不会偷偷传信给蜀王府吧?”
阿姹恼怒地横他一眼,“我干什么传信给他们?”
“那可说不准,你跟那个人好过……”木呷的嗓音忽然紧了,“来了!”
马蹄声疾雨一样近了,是弄栋城的汉人守兵,背上有赤色小旗,那是十万火急的标识。大家把脑袋缩回去,听见嘶鸣,汉兵从马背上滚了下来,一群爨人生龙活虎地奔了出来,把汉兵按倒,从怀里搜出了塘报。
天快亮了,木呷叫人把俘虏拖走,然后叫几个娃子继续守着——他现在也颇有些将领的风范了,“后面兴许还有,盯紧了,别合眼!”然后和阿姹换了衣裳,两人骑着马,像一对汉人僮仆,若无其事地踏上了驰道。
一路东张西望地溜达过去,到了南溪郡外,三两个持槊的守兵,懒洋洋地在望楼上徘徊,挑担拉车的商贩在城门里鱼贯地出入。木呷抛给阿姹一个得意的眼神,“他们还蒙在鼓里呢。”他从马上跳下来,手里轻松地甩着鞭子,“咱们进城去探探吗?“
“不去,别打草惊蛇。”
两个放哨的人伸长了腿,安然地坐在了河畔,不时扭头望一眼城头上的动静。木呷说:“你猜,要是韦康元知道弄栋被咱们的人占了,会不会气炸了,立马发兵攻打太和城?”
阿姹道:“要是昨夜得到消息,他肯定会发援兵,这会恐怕晚了。都知道韦康元和张芒查有仇,别人没准还觉得,昨夜是韦康元隐瞒战情,故意不发,不管他现在怎么补救,都有嫌隙。况且新皇帝刚登基,最忌讳将领擅自动兵。汉人可是很多疑的。”
“都像你一样吗?”
阿姹哼一声,她没理木呷,跑到阴凉的桥洞下,托腮望着对岸漠漠的林烟,柔和的金辉撒在小石桥上,让她想起了长安的皇甫宅,还有那棵被皇甫佶爬过的柿子树。
半晌的功夫过去,木呷忍不住跳起来,“闷死啦!”他从林子里砍了一根青竹,削尖了握在手里,“扑通”一声跳进河里,低头找鱼。轻易地叉中了一条鱼,木呷欢呼起来,索性把袖子和袴腿都卷起来。
欢呼声戛然而止,阿姹瞬时睁开眼。
木呷的表情不对了,怀里乱蹦的鱼跌回了水里,他紧紧攥着竹枪,戒备地望着石桥上。
有几个汉兵悄没声地靠了过来,把木呷围住了。
不是南溪郡那些懒洋洋的守兵,他们身形矫健得多,穿着戎服,背着行囊。
“是乌蛮人。”有个声音说,留意到了木呷脚踝上的藤蔓刺青,那声音明显冷了。
是皇甫佶。
自各罗苏违抗诏令,发兵攻打弥臣后,剑南西川的汉爨两军,就有了剑拔弩张的架势。
木呷眼睛转了转,他把竹枪丢开了,爬上岸掉头就走,更没有往桥洞底下看一眼。阿姹屏住呼吸,自怀里摸出匕首,从草地上慢慢地爬起来。蹑手蹑脚地绕到桥头,她看见了背对自己的皇甫佶。显然,木呷的样子让皇甫佶也起了疑心,他从马上跳下来,把刀尖抵在了木呷的脖子上:“太和城到这里三四天的路,你来干什么?”
木呷满不在乎,“来看猴戏!”
皇甫佶摇头,“你是阿普笃慕的人,我在长安见过你。”他目光不动声色地在周围逡巡,“阿普笃慕在附近?”
阿姹看见了另一个骑在马上的人,远远地在河畔等着。也是不起眼的短衣打扮,头发挽了个简单的发髻,瘦削的腰身,纤细的脖颈高傲地扬起。她的女扮男装太拙劣了,脚上还穿着缀了明珠的丝履——这样的鞋子,赶半天的路,就要走烂了。
阿姹盯紧了那张秀美的侧脸。
阿依莫没有死……她想起了阿普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鬼鬼祟祟,”对于木呷的胡说八道,皇甫佶没有发怒,把刀自木呷脖子上收了回来,下颌略微一抬,示意侍卫们把木呷绑起来,“送他到南溪郡守的行辕去。”
马上的阿依莫早等得不耐烦了。并不打算插手南溪郡的事,皇甫佶刚一转身,看见阿依莫身体一晃,被拽住衣领摔到地上。阿依莫惊叫一声,满脸怒容地抬头,威严的呵斥脱口而出,“你大胆!”
皇甫佶的脚步倏地定住了。和木呷在一起的是皇甫南,他的惊愕只是一瞬间,随即又平静下来——对这一幕,他似乎早有预料。 “放开她。”
阿依莫没有敢动,背后的身体柔韧苗条,是个乌爨女人,但她手里有刀。
皇甫佶往前一步,“放开她,”他的语气里有了点威逼的意思,“你知道她的身份。”
阿姹的眼里也冷冷的,自从剑川一别,她就不再叫他阿兄,“皇甫佶,你先放木呷走。”
皇甫佶毫不犹豫,叫人把木呷松绑。木呷利落地跳起来,奔到阿姹身边,“阿姹,别放手。”他跟汉人是有仇的,眼里迸射出杀气,“小心他们出尔反尔。”
“我去过西岭了。”皇甫佶忽然说。祭拜过了段平,亲手植了几株松柏,也看见了墓碑上段遗南的名字——阿依莫在西岭找到了回长安的路,她却把自己属于汉人的那一半跟段平一起埋葬了,头也不回地奔向了乌爨。
“铿”一声,皇甫佶率先把刀归了鞘。 “你们走吧,”皇甫佶说,沉静内敛的人,柔和的斜晖把他的睫毛和头发都染成了金色,像一尊年轻的神将,他望着阿姹,“我说话算话。”
剑川以南,苍山洱海之间,总有一天,汉人会收复故土。
阿姹的手松了一刹,阿依莫散落的头发被她立即揪在了手里,雪亮的锋刃在余光里一闪,阿依莫的眉毛拧了起来,“不要!”好像当初在神祠外被汉兵驱赶得无路可去,她瑟缩着哀求,“我的头发。”
她长出丰密美丽的头发了,不再是头皮发青、鸬鹚似的小沙弥。
阿姹瞟向阿依莫的脸,这张脸,大约才是最肖似韦妃和先帝的——段家所有灾祸的起源。“阿苏拉则为你死了。”她在阿依莫耳边说了一句,毫不留情地挥刀,割断了她的头发。两个人骤然分离,阿依莫跌跌撞撞地投向皇甫佶。
阿姹被木呷猛地拉住手,二人撒腿就跑,在对岸的林子里消失了。阿依莫比命还要紧的头发也随风而去了。她哽咽起来,不知是为了头发,还是为了阿苏拉则。
皇甫佶牵起马缰,凝望了一会对岸。
“传信给韦使君和蜀王府,乌蛮探子进戎州了,弄栋城可能有变。”皇甫佶命令道,温和地对阿依莫说声“请”,他翻身上了马,朝着长安的方向。
阿姹和木呷回了弄栋城,两人一边进城,一边左右张望。城墙没有毁损,太守衙署的屋宇也好端端的,爨兵的脸上都很轻松惬意。弄栋城一战来的突然,汉人简直没有怎么抵抗,就把刀枪丢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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