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李靖直说下去,“将相宁有种乎!君王宁有种乎?在长安三年,我早把朝廷内外看透,隋主废后周而立,然教子无方,后继羸弱,大人英文伟武,正可乘虚取而代之。”
“贤弟,万万不可信口雌黄。”
“大人,在下这是推心置腹之言。愿你心存此志,把握时机,不懈进取,他日登极。”李靖语如连珠。
红拂意犹未尽:“李大人,人当有志,志者机也,机者即命也。敢为即能把握命运的进程。”
李渊不语沉思,似乎动心。
李靖看出李渊有意:“大人对在下之言可仔细品味,相机行事可矣。”
李渊不能不表个态度,但他模棱两可:“二位一片真心,下官铭感肺腑。为人谁不想轰轰烈烈一生,谁愿默默无闻辞世。然世事犹如棋局,变幻莫测,李渊当留意时机,倘时机至决不错过。”
这一夜李渊未能入睡,李靖的话一直回响在耳边。鸡鸣三唱,天刚破晓,他就爬起来。再三道谢告别李靖、红拂,跨马如飞驰向黎明的曙光。似乎那冉冉上升的旭日,就是李靖所说的机遇。
圆月挂上柳稍,轻风泛起微澜,皇家御苑的夜色美不胜收。玉兔皎洁的清辉,为亭台楼阁披上迷离的轻纱。隋文帝独立池畔,恍如置身仙境。他凝视池中夜空的倒影,感到那点点繁星犹如黎民百姓千万双眼睛,越发对太子之事委决不下。一国之君,掌管天下,明君则国富民安,昏君则国破家亡。杨勇被废咎由自取,但杨广继立究竟可否,他仍觉把握不准。那日下午,李渊从扬州返回,一番话使他难以置信:“晋王在扬州俭衣素食,远声色戒酒宴,废寝忘餐勤于军政。百姓称德,部属敬畏,兵精民安,政绩卓然。”从内心里文帝希望杨广能做到这些,但李渊把杨广说得这样尽善尽美,他又未免生疑。杨广远离京城,真能这样洁身自好吗?已经废了一次太子,不能再废第二次了,那岂不为天下人耻笑。立太子关乎到社稷安危,此番一定要慎之又慎。现在,他把关注点又转到了韩擒虎身上。那日李渊去扬州,文帝就派韩擒虎去了嵩山。在那里等候杨广兵马到达,然后配合杨广剿平乱匪。文帝的想法是,李渊为人精明,所奏也许掺假。而韩擒虎为人鲁直,定能把杨广的表现如实奏闻。他期待着从韩擒虎的奏报中,了解杨广的真面目。
刘安寻到此间:“万岁爷,您叫奴才找得好苦。”
文帝不愿失去这梦境般的宁静:“退下,朕此刻不想见任何人。”
“万岁,韩擒虎将军已等候多时了。”
“是他。”文帝抬腿就走,“立刻传他在武德殿见朕。”
武德殿御书房内,韩擒虎跪拜后,文帝赐坐:“韩卿,嵩山平乱之战如何?”
“三万乱匪,悉数被歼,十七名匪首无一漏网。”韩擒虎也知奉承,“全赖万岁洪福齐天。”
“朕问你,晋王临阵表现怎样?”
“万岁,臣据实回奏。晋王属下兵马勇猛善战,晋王熟知兵法,用调虎离山计,引乱匪主力离开巢穴,途中埋伏聚歼。征战中,晋王一马当前,身先士卒,且武艺高强,连斩匪众数十人,实栋梁之才也。”
文帝听后又喜又不放心:“韩擒虎,你收受晋王多少好处,如此为他美言?”
“万岁,为臣领圣上密旨,足见圣上倚重,怎敢谎言蒙蔽圣聪。所奏如有半点虚妄,甘愿领杀头之罪。”
“好,好,韩将军辛苦了,出宫休息去吧。”
韩擒虎走了,但文帝却依然不想休息。人就是这样奇怪,当期待的事情成为现实时,又往往难以相信,文帝此刻的心情就是这样。杨广若真如李渊、韩擒虎所说,无疑是大隋社稷洪福,但愿这一切都是真的。这位开国皇帝,对是否让杨广做继承人仍然难下决心。
旌旗飘飘,车轮滚滚,战马萧萧,杨广率得胜之师到达长安。十七名匪首被逐一押在囚车中,这些活的战利品,向人们展示着晋王的战绩和武功。杨广高踞白龙马上,英姿俊伟,满面春风,不停向围观的百姓送去善意的微笑,引得群众啧啧称羡:“哈!真是一表人才。”“好和气啊。”“久闻晋王文武双全,平了南陈又平嵩山之乱,大隋天下后继有人哪。”
宇文述乘马就在杨广侧后,听到这些议论对杨广说:“民心至为重要,千岁已占有民心,当再接再励。”
杨广并未答话,他见人群中有一须发皆白的老者,勒缰下马对老者一揖:“老丈高寿了?”
老者惊喜交加:“老朽八十有五。”
“老人家年事虽高,精神矍铄,还要多加保重。”杨广说着,把身披的锦袍摘下披在老者身上,“不比年轻,注意冷暖。”
老者感动得热泪湿襟:“千岁!千千岁!”
杨广继续乘马前进,这才以问代答与宇文述说:“如何?”
“理当如此。”宇文述大为赞赏,“千岁就当这样收取民心。”
大军在城外扎营,杨广只带亲随进城。到得晋王府,王义已押着数十辆财宝车先行到达。杨广一见王义便问:“你是如何进城?”
“千岁放心,小人是把车队化整为零,分批分别从四个城门入城,绝不会引人注意。”
杨广满意地笑了:“很好,甚合吾意。如今成功在即,更要处处小心,以免功亏一篑。”
宇文述叹服:“千岁虑事周密,下官佩服之至。”
王义问:“千岁,为娘娘准备的三车礼物已在待命,是否马上送去?”
“不急,暂且停放在后院。”
王义大惑不解:“千岁向来都是到京后立即拜见娘娘,并送去厚礼。此番多亏娘娘运筹,才继立太子有望,怎么反倒不去看望娘娘呢?”
“相机行事,方为上策。”杨广明确告知,“今天肯定是不去了,至于明日,看情形再定。”
宇文述也觉不解:“那么,千岁把今天作何安排呢?”
“先生为我备办一份礼物,我去看望一位手足兄弟。”
“当去看一看汉王杨谅,”宇文述表示赞同,“他兵败嵩山,你全胜凯旋,汉王心中必然不是滋味,看他礼到,以免生忌。只是他本千岁小弟,似乎不必急于探望,还当先去娘娘那里。”
“宇文先生,你误会了,本王并非去看汉王,而是专程拜望被废为庶民的杨勇。”
“什么!”宇文述大为意外。
王义则惊问:“千岁,你疯了?”
杨广狡诘地一笑:“同胞手足,杨勇如今正在难中,我理当关心嘛。”
王义愤愤然:“千岁,你这样卖力地讨好杨勇,娘娘知道该作何感想?”
宇文述却已明白了杨广的心思:“千岁所为实乃奇着,只是万一娘娘不理解而翻脸,千岁可就一盘棋全砸了。”
“待本王当面说清,娘娘是会理解的。”杨广之意已决,“先生为我准备礼品去吧。”
宇文述不好再说什么,筹办礼物去了。王义依然想不通,脸上一直阴着天。
而今的太子府,完全没有了昔日的辉煌。不只门前冷落车马稀,就连府内也如废弃的庄园一样冷清。百尺楼上,杨勇与云妃流泪眼对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仅有一名粗使丫头在身边侍候,大有高处不胜寒之感。当一个人从辉煌的峰巅跌入凄惨的谷底,该是一种什么心情。从太子到平民的杨勇,如今只有以泪洗面而已。说穿了,杨勇根本不如平民百姓。平民可以自由自在夫唱妇随,粗茶淡饭亦有天伦之乐。而杨勇如今则如囚徒之身,而且应该说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他和云妃互相埋怨互相安慰也好,该说的话业已说尽,如今只是愁眉苦脸互相看着叹气。
姬威走上百尺楼,这个昔日的奴才,今朝的监管,完全是主人对奴仆的口吻:“杨勇你听着,晋王府派人送来口信,晋王千岁马上要来看你,快收拾准备一下,别他妈的哭丧着脸。”
“你开什么玩笑,吃饱了拿我寻开心。”杨勇动也未动。
“姬爷我哪有闲心与你逗着玩,告诉你了,收拾不收拾,你自己看着办。”姬威转身走了。
杨勇怔了一会,这才明白姬威所说是真。不禁疑窦万端:“杨广与我本是仇敌,他来做甚?”
云昭训有一种异样心情,此刻她不禁想起了与杨广初次相见时的情景。原本应是晋王妃,只因自己图太子日后能当皇帝,才又改投太子怀抱,没想到竟落得这般下场。杨广到来的消息,不知为何给她燃起一线希望:“也许晋王是奉父皇之命来看我们,说不定父皇回心转意饶恕了你。”
“梦想!”杨勇对杨广恨之入骨,“黄鼠狼给鸡拜年,不会有好心。你梳洗打扮一下,别让他看见我们是丧气样,在他面前我们不能颓废。”
杨勇稍事梳洗后,见云妃仍在精心梳妆,打扮得花枝招展,极尽风流。这是自他废为庶民以来,云妃从未有过的娇艳妩媚。不禁又起疑心:“你如此乔模作样,是浪给杨广看吗?”
云妃一赌气摔了镜子:“让打扮是你,不让打扮也是你,我不梳洗了,就披头散发地见他,免得你多心。”
“好了,快打扮吧。”杨勇得意地欣赏着云妃,“我杨勇虽然失去了太子之位,但我有这天仙般的娇妻,我可以幸福地度过余生,我没有苦恼,我只有欢乐。哈哈哈哈!”
姬威又走上百尺楼:“杨勇,你发什么疯!稳当点,晋王千岁到了。”
华衣美服潇洒倜傥的杨广昂首步入楼堂,王义两手提着花花绿绿的礼品紧跟在后。杨勇一副如临大敌严阵以待的架势,云昭训则是有几分卖弄风骚,目光如锥子一般把杨广从头到脚扎来刺去。
杨广上前深施一躬:“兄长嫂嫂,愚弟见礼了。”
“晋王千岁这如何使得,奴家还礼。”云妃抛过媚人的眼波。
杨勇对于杨广未称太子殿下,心头如同被割一刀,便直呼其小名:“阿摩,请问有何贵干?”
“得悉兄嫂获罪,心中不忍,特来问候。望兄嫂莫怨艾父皇母后,过段时间父皇消气,自会收回成命。”
“得了,你别假惺惺地给我灌迷魂汤了。以为我是三岁孩童好欺骗吗?没有你,我还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兄长误会愚弟了,你我本是同胞手足,我从来无意加害兄长,今天登门就是来表明心迹的。”杨广说时动情动容,“备下些许薄礼,不成敬意,万望兄嫂笑纳。”
王义把礼物送上前,云妃伸手接过:“晋王千岁登门已足见盛情,再让您破费,实在过意不去。”
“放下!”杨勇断喝一声,“贱婢,你好没出息!谁知他杨广安的什么心,焉知道果品中有没有下毒?我还没傻到无知的程度,杨广,你枉费心机!”
杨广淡然一笑:“兄长,你对愚弟的成见太深,我会那样狠毒无情吗?你今天心情不好,我改日再来拜望。”
云妃急了:“哎,怎么说走就走啊,总得坐一坐,喝杯茶呀。”
杨勇又复怒吼:“让他滚!以后也不要再来,我不想再见到他。”
杨广恭恭敬敬再施一礼:“兄嫂保重,愚弟告辞。”领王义走了。
杨广登门看望杨勇的情形,由姬威通报消息后,很快就传到了文帝耳中。文帝听后眉开眼笑,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原来,在杨广继立太子一事上,他之所以久拖不决,就是担心自己百年之后,杨广会对亲兄弟们下手。如今杨广竟能这样宽怀大度,主动与杨勇修好,把他这一顾虑消除了。武德殿内,文帝沉浸在兴奋之中。
刘安来报:“万岁,晋王求见。”
“当真?”文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没去拜见娘娘吗?”
“晋王回京后,先去看了废太子杨勇,紧接着就来朝见万岁。”
文帝禁不住笑逐颜开,以往杨广总是先拜独孤后再来见他,文帝虽未直言不满,但心内很不平衡。如今,杨广终于把自己当做皇帝对待了,他心中对杨广继立太子最后一个障碍也消除了。文帝决定,明日早朝正式颁发诏书,册立杨广为皇太子。
仁寿宫内,独孤后紧闭一双凤目,端坐绣榻一动不动,犹如观音入定。她表面看似平静,内心却如翻江倒海。杨广回京,迟迟不来拜见,倒先去看了杨勇,拜谒了皇上,这怎不令她七窍生烟。正在气头上,刘安进内通禀:“娘娘,晋王求见。”
独孤后心想,在别处都恭维过了才轮到我这,看你有何话说。她头不抬眼不睁不客气地吐出一个字:“传!”
杨广小心翼翼近前跪倒:“母后,儿臣特来请罪。”
“晋王千岁何罪之有啊,”独孤后先是阴阳怪气,继而大发雷霆,“好你个阿摩,太让我伤心了!以为你太子之位笃定了?你错打了算盘。有道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我能让你当上太子,也能让你当不成太子!何况这诏书还未下呢。我为你不惜舍弃与杨勇的母子之情,你却去登门送礼充好人。我费尽心机就要把你扶上太子宝座,你却把我置于脑后,先去皇上那里讨好。我看你是拜错了菩萨白烧了香,老实告诉你,这太子之位你是休想了。”
“母后,您错怪儿臣了。”杨广早有言语在胸,“儿臣这样做,全是为母后着想啊。”
“冷落我,还要我领情,你想得倒美。”
“母后听儿臣解释之后,定能体谅儿臣的一番苦心。”杨广耐心说道,“儿臣能有今天全靠母后,可以说太子之位已是九分九了,只差这一厘一毫,儿臣理当努力促成。”
“所以你就去讨好杨勇。”
“儿臣去看杨勇,不过是装样子给外人看。这样可使父皇放心,说明儿臣不会手足相残。”杨广言辞诚恳。
独孤后还是深明事理之人:“这么说,你先去拜见父皇,也是为了解除他的疑心了。”
“正是,以免他认为儿臣只是惟母后之命是听。”杨广深入说下去,“母后,儿臣排除障碍,顺利确立太子之位,您就可高枕无忧。父皇百年之后,儿臣得继大统,自会百般孝顺母后,您就只管安享太平吧。”
“说得好听,以往回京,按惯例有一车财宝礼物孝敬我,此番却没了,难道这也是你对我的忠心吗?”
“母后又是错怪儿臣了,为防人耳目,儿臣才入夜带礼物来见。而且并非一车,而是三车。”
独孤后脸上现出笑容:“该不是用破衣烂衫来搪塞我吧?”
“母后神目如电,儿臣岂敢弄假。”
独孤后脸上笑开花:“好了,平身吧,腿也该跪酸了。”
刘安心说,看来这三车财宝起了作用。
公元600年(大隋开皇0年)11月,这日从清早起便彤云密布,细雨淅沥,待到上早朝时,又纷纷扬扬飘起雪花来。正是雨雪交加,道路泥泞,文武百官虽说骑马乘轿上朝,也未免有些狼狈。金殿之上,隋文帝诏示天下,次子晋王广确立为太子,杨广当殿束上太子金冠。至此,杨广经过十二年努力,包括他的文采与战功,当然也包括心机与阴谋,还有独孤后、杨素等外力的支持,终于把杨勇赶下台,自己登上了太子宝座。
此时此刻,隋文帝自以为选到了一个理想的继承人,当然是满意的。独孤后、杨素、杨约等有了代言人,自然也是高兴的。而不动声色的李渊,耳边又回响起李靖的那番话,目光已盯住了文帝屁股下的雕龙宝座,正所谓螳螂扑蝉黄雀在后,端的是人心叵测呀!钦天监面对雨雪交加的恶劣天气,认定这是天意不顺,乃不吉之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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