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易燃的粉末包裹药丸表面,再用藏在袖子里的电火花点燃;整套流程简单粗暴,最大的难度大概是怎么打好一个响指。不过,穆祺用这种廉价伎俩蒙骗贵人,心中却是理直气壮,并没有什么愧疚之意。要知道,这种紫色火焰应用的是焰色反应的原理,妥妥的高中化学知识;比起先前拙劣粗糙的方术,那不是进步了太多吗?
别人都是用粗浅的初中化学蒙骗权贵,只有他是用高深的高中化学蒙骗权贵。这说明他的档次更高手段更妙,充分尊重了权贵们的智力。长安的贵人都应该深深感恩才是。
显然,连最基本的酸碱变色都搞不明白的认知水平,更没法理解焰色反应的伟大神迹。于是贵人瞪了半天,不明所以,干脆又让他再演示了两遍;而这一次更是亲自检查、亲手试探,从药材到器皿一一摸过,然后看着穆祺研制丸药,再次点火。
如此亲眼见证几回,自宫中来访的中贵人终于能完全确定,这些商人耍的并不是浅薄可笑的街头把戏,而是别有奥妙的真正方术;至少他本人并没有从方术中看出什么端倪;如果他本人都看不出什么端倪,那宫中的显要就一定更看不到什么端倪——在这一点上,他有百分之百的信心。
意识到这一个事实之后,中贵人的态度立刻就恭敬下来了。他很温煦、很和蔼的感谢商人们的秘术;又从袖中取出金饼支付报酬,留下了自己的名刺和信物;还叮嘱他们这几日就呆在东市不要随意走动,以免节外生枝。
即使如此,中贵人仍旧不能放心,怕这些底层的小商人胆子太小见识太少,没有领会到自己的意思,白白闯出祸来。宫中的消息当然不能轻易泄漏,但他思来想去,还是在临上车时拉住了穆祺的手,说出了一句再明白不过的暗示:
“行矣,强饭,勉之!即贵,愿无相忘!”
送人上车的穆祺:…………
从后面跟来,恰恰听到全文的卫青和霍去病:…………
几人目瞪口呆,无言以对,店内店外居然沉默了一刹那;而中贵人端坐在车中,看到三张茫然无措的脸,不觉暗自摇头,心想这底层的小商人果然没有见过世面,居然连卫皇后的梗都不懂——哎,这样粗笨蠢钝的人,面圣后可怎么应付得过来?
不过,他也非常清楚。无论对方怎么的蠢笨如猪,只要有那一手精妙方术傍身,那飞黄腾达、富贵显要,也不过就是指顾间事;任凭外人如何羡慕嫉妒,都是无济于事的。就仿佛当初平阳公主府邸,也不是没有比卫皇后更聪明美貌的人;但天家恩泽,本不在容貌;纵使他人蕙质兰心、才不世出,也只能看着卫子夫霸天下罢了。
……哎,人生际遇,果然各有不同呢!
等到中贵人的车马远去,皇帝仔细检查了留下的信物。他认不得这宦官是什么身份,却一眼辨别出了信物的纹章:
“这是上林苑里看管弓箭的宦官。看来是趁着休沐,特意来摸一摸‘方术’的虚实……动作倒是真快。‘即贵,愿勿相忘’——看来此人很想进步嘛。估计用不几天的功夫,上林苑就要来人宣召了。你们要做好面圣的准备。”
穆祺本想吐槽刘先生的博闻杂取,闻言却不觉讶异:
“这么快?宫里不需要派专人再做做查证?是不是太——”
——太草率了?
“不需要。”皇帝淡淡道:“宫中一向都是这样办事。看到那个信物了吗?那就是宦官举荐的凭证——如果举荐的方士确有真才实学,‘我’会赏赐给这个宦官十匹马、千两金,擢升三级;如果举荐的方士只是大言欺世的废物,‘我’就会以大不敬的罪名,将宦官和骗子同时腰斩于市,绝无宽待……这么多年以来,宫中都是这么办事,从没有什么‘专人’。”
穆祺愣了一愣,几乎说不出话来。皇帝的筛选办法当然是简单粗暴到了极点,但真想阴阳几句,却又无从下口——他面前的卫青、霍去病,乃至只闻其名的桑弘羊,不就是通过这种方式筛选出来的吗?
没错,让一个管弓箭的宦官来举荐神仙方术确实很匪夷所思;但从骑奴里荐拔出一个威震千年的顶级名将,不也是同样的匪夷所思吗?既然后者都有了实例,那凭什么前者不能做到?
于平常人而言,“草莽出英雄”大概只是政治正确的口号,真正筛人还是要看资历看经验;但对皇帝来说,草莽英雄横空出世云云,就绝不是什么寓言想象,而是已经反复验证过的、不折不扣的事实——一个潦倒混乱到四处私通的底层家族都可以像下崽子那样接二连三的孵出来顶级人才,你又凭什么说人才是有身份和职业限制的?私生子里可以出天下第一流的将才,那天下引车卖浆之辈中,为什么不能再出几个绝世人物?
有鉴于此,上林苑从来对人才来者不拒。管弓箭的可以举荐人才,管养马的可以举荐人才,连端尿盆的都可以举荐人才——没有门槛,没有偏见,皇帝广开方便之门,愿意给所有偏才怪才一个温暖的家。
……不过,至于某些并没有什么才华,还敢大言不惭的角色嘛——那就只有请他们去死啦。
先广招人才,再提刀猛砍;人为制造选择压,强力推动思想进化。如果仔细分析,这整一套思路其实相当之符合自然演化的逻辑,要不是长生不老实在是海市蜃楼的妄念,搞不好皇帝还真能在方士身上开发出什么新玩意儿来。
穆祺张一张嘴,还是只能沉默了。
有赖于这种宽松温和的气氛,宫中实际上对有才华的高人非常之纵容,轻易不会问责。所以皇帝解释之后,只是稍微教了教进宫的注意事项,多余的一句也没有啰嗦,全部留给几人——尤其是穆祺——自行发挥。在皇帝看来,适当的保持那种愚蠢、天真而不自知的生瓜蛋子气氛,才恰恰符合“底层商人出身”、“对长安知之甚少”的萌新人设;真要表现得太过纯熟,那反而坏了菜呢。
一切不出皇帝所料,仅仅两天之后,就有黑底红漆的軨猎车停在商肆门口,两位面白无须的宦者自车中走出,毕恭毕敬的向几位商人行礼。检视过中贵人的名刺与信物,一一核对了几人的身份,宦者才开口解释他们的来意——即使到了此时,上林苑的宫人依旧不肯泄漏身份,所以只说是自家主人有病,疲惫不能行走,因此邀请他们上门看视,事成必有重谢;但要求他们必须严格保密,一个字都不能泄漏。
“要记住。”宦者温言细语道:“这可是莫大的福分,诸位一定要仔细啊!”
大概是为了表示亲热,他还想和几位方士拉一拉手,安抚对方的情绪。可惜,穆方士见机得快,早就向后一步,将众人护至身前;另外两个武将出身,肌肉遒劲,两只手也握不住。所以宦者看了一圈,还是一把拉住了某位王姓商人的右手,亲昵的轻轻拍打。
某位王姓商人:…………
第17章
早有心理准备的四人当然满口答应对方的要求,并恰到好处的装出了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皇帝陛下还在悄悄地擦手)。宦者将四人引入軨猎车中,关好车窗扣好车门,窗外还特意笼上一层薄纱,绝不让外面窥伺到车内一丁点动静。
等到四人依次坐好,宦者再入内跪坐,温言细语的提醒他们,自己的“主人”身份格外贵重,所以要谨言慎行、注意保密;而提醒完毕之后;两人就紧闭双唇,垂头端坐,再不发一语了。
在外是轻纱笼罩,在内是略无声响,这辆軨猎车在一片寂静中行驶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在某处花草茵茵的地方停了下来。车门外笃笃敲响几声,随行左右的两个宦者立刻起身开门,将四人引了下去。
绕过道路两侧密植的柳树,他们被带入了飘拂摇曳的花丛。绿荫中众人环绕,中间众星拱月的安着一张用纱幔笼罩的软榻,只能隐隐绰绰的看到软榻上的人影。
显然,这就是他们此行终极的目的,神龙见首而不见尾的另一个“皇帝”了。
天颜咫尺,咫尺天颜,相比于宏大严肃的礼仪,这种无声无息而莫测高深的诡秘流程,恐怕更能给人造成精神上的压力。如果换做一个正常的西汉方士,在领略了上林苑这一整套神秘而沉默的规矩之后,神经多半已经在若有若无的猜测中高度紧绷,见到正主后慑于威严,稍一恐吓就要将老底漏个干净。但对于早就经过充分剧透、并且在权力场摸爬滚打过的几人——尤其是穆祺——而言,这种把戏就实在无足称道了。
比如说,穆祺先前在听长平侯讲解召见细节时,心理就一直有所猜测,觉得纱帐后面的天子看起来是若隐若现,威不可测;但实际上很可能是借着纱布遮挡,在幕后大抠鼻屎之类(以武帝的作风,其实也不是不可能吧)——一边抠鼻屎一边听国政,可能也别有一番风味吧。
有此成见在心头,上林苑这番装腔作势的威严,当然也就没有什么效力了。两个宦者快步上前,匍匐拜倒,小声报告了这几人的身份;但因为早有约束,所以还是不敢称呼“陛下”、“县官”,只敢称呼“主人家”。而幕后的主人家听完报告,只轻轻嗯了一声,于是宦者转身传话,让请来的方士们“近前就坐”。
皇帝筹谋已久,早就等得很不耐烦,听到这一句后大步向前,只抬手向纱帐中深深做了一揖,一屁股就坐在了安置在草地的软垫上。
他刚一坐稳,四面人影晃动,立刻就是一阵低低的抽气声!
显然,诸位宫人近侍在禁中随行如此之久,眼中所见、耳中所闻,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胆大狂妄的角色。眼见此人不拜不问,一揖而罢,其无礼悖逆之处,真把众人惊得脸色一变!
但可惜,作为被惊恐注视的无礼之徒,皇帝却只扫了一眼他上一世的臣子,面上依旧是从容淡定,毫无惊惶——早在决策之前,他们就商量过面圣时的礼节问题;依照那时定下的方略,礼数这东西应时而动,要是另一个“他”以天子的身份召见,大概众人无可奈何,也只有老实拜上一拜,恭恭敬敬地行大礼;但既然对方隐匿身份,绝不示人,那皇帝当然就老实不客气,懒得卑躬屈膝了。
白龙鱼服,天下所忌;你没有声明天子的身份,那就只能当一个庶人。庶人与庶人间一揖而罢,又有什么问题?
当然,这样无礼傲慢的举动,按理说是要被忠诚的宫人严厉斥责,沉痛参劾的。但不知怎么的,几位赤胆忠心的宫人刚欲开口,可目光只略微往那商人面上一扫,心里莫名就是一抖,而后张口结舌,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说来奇怪,明明这人的脸他们绝无印象,可怎么看过几回之后,却莫名生出了某种毛骨悚然的熟悉感呢?
帷帐里的人影微微晃动,却不知为何默然不语。既未发怒,也未回答。如此冷寂片刻之后,才传来嘶哑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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