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他们现在站的是上风向,暂时还闻不到什么气味。所以冠军侯勒马观望了片刻,还是出声发问:
“魏军现在在哪里?”
“魏军?!”穆祺尖声道:“没有几个魏军啦!他们——他们从地上陷下去了!”
掉下去了?霍去病愣了一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即使深埋地下,人类的排泄物也不是完全无害的。一旦被雨水和地下水稀释,里面富含的各种物质——盐类、酸类、微生物,就会逐次侵蚀掉地下的碳酸岩及硅酸岩,使地底的受力结构变得越发的脆弱、易碎,甚至腐蚀出巨大的空洞……当然啦,在正常的环境下,地底有足够多的时间来渐渐填平这些空洞,重新恢复受力的平衡。不过,如果某种外力引爆了空洞中积存的沼气,那恐怕就——
“你没看到天上飘着的云吗?这都是从地下喷出来的玩意儿啊!”穆祺声音凄厉:“全是喷出来的,全是喷出来的——麻烦大了,麻烦大了!”
这叫声太尖锐了,以至于跟在霍去病身后的骑兵纷纷侧目,看向精神俨然大受刺激的穆某人,神色俨然有点不安。说实话,霍去病本人也有点不安,他怀疑穆先生是被震傻了:
“什么麻烦大了……”
“沼气的量太多了——鬼知道前面的人埋了多少屎尿!”穆祺上气不接下气:“你看到那层气流了吧?明明是炸药引爆的,为什么——为什么这些沼气没有被点燃?麻烦大了,麻烦大了……”
是呀,明明沼气是可燃气体,为什么引爆之后没有熊熊燃烧?燃点与可燃物都已经齐备,唯一缺乏的就只能是氧气——地底存储的沼气实在太多、沼气的浓度也实在太高,以至于外界的氧气都过于稀薄,没有办法提供助燃效果。
一念及此,霍去病猛然反应了过来,意识到穆祺为什么会惊恐失态、这样的大叫大嚷——说实话,如果真是沼气冒出来被点燃了,那其实也还不算什么;无非是一把火熊熊燎原,烧得山上一片白土;无非是冷热交替,把魏军烧成烤猪;但现在——现在嘛,沼气没有引燃,原模原样的从地底冒了出来,那从地底积蓄的大量有毒气体,当然也就躲过了高温的反应,毫无损耗的突破了封锁,开始大规模扩散了。
换句话说,穆祺这么惊恐欲绝,拼命奔跑,恐怕还不是害怕什么尿从天降、屎到淋头,而是在害怕一些无形无色,无可防备的东西。
果然,穆祺喘了几口粗气,从地上爬了起来。他两把脱下外衣,扔到地上,然后抬头看向各位骑兵:
“你们要尽快撤退。”
没有人接话,穆祺又说了一句:
“应该马上离开。”
左近的骑兵起了骚动,几个亲近一点的士卒望向霍去病,神色有点诧异。他们刚刚在旁边听了半日,除了“粪坑”以外什么也没听懂,只知道这位“穆先生”可能是炸了山谷里的粪坑,把现场搞得一片狼籍;但对于刀口舔血的士兵来说,这其实也不算什么了不得。大家拼死拼活上战场,都是指望一刀一枪,搏个出身;如今魏军的主将搞不好就在粪坑当中,怎么能因为一点污秽之物,就白白放弃这么大的机会呢?
当然,士卒们并不愿意听“穆先生”的话(你算老几?),但也不愿意违拗,他们听过小道消息,知道丞相曾经亲自接见过这位来历不明的“穆先生”——穆某人的威望或许一无所有,但武侯的威望却是无远弗届,哪怕只是这样间接又间接的一点影子,也足以叫人谨慎自持、不敢违背;所以他们稍一踌躇,都看向了霍将军——霍将军不正是丞相的秘书、特派的使者吗?他只要说一句话,就可以完全破除这种狐疑的影响。
霍将军迟疑了片刻。他当然知道沼气的危害,但如果仔细考虑,似乎也没有必要像穆祺这么急迫,毕竟……
“沼气也到不了这里吧?”
沼气中的有毒物质,大抵是硫化氢、磷化氢、一堆莫名其妙的多链有机物;而根据霍去病学到的知识,这些物质的密度都大大高于空气,所以应该淤积在山谷的底部,并不会随风飘散。他们现在站在上风向,通风环境也不错,理论上来讲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就算不能进去,站在高处看一看情况总是可以的——万一山谷中出了问题,不小心溜走了谁呢?听说那位司马懿,可是比狐狸还要狡猾呀。
穆祺停了一停,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摇一摇头。他从旁边的马匹上拿下一袋水,当头往脸上一浇,然后用麻布裹住口鼻,拍了拍身上的土灰:
“那你们先等哈,我就不奉陪了。”
“理论上来讲,霍将军的判断其实是没有问题的。”
穆祺盘膝坐在榻上,唉声叹气,神情凄婉,仿佛不胜惋惜;刘先生则大剌剌的箕坐在附近,面色难看之至。
“理论上讲。”刘先生冷冷道:“什么理论?”
“沼气的扩散范围确实是有限的,其实波及不到上风口。”穆祺肯定了霍将军的思路,可又不得不补上一句:“但是,与沼气一起被喷射上天的,还有大量的碎屑;这些碎屑飘散在空中,等于形成了无数微小的凝结核。微小凝结核可以吸附云层中的水汽,然后……”
山谷底部暖湿的气流被沼气冲上云层,凝结核吸附水气形成雨滴,然后落下——《三国演义》中上方谷的大雨,大致就是这么个原理,如今等于来了个一比一复刻。不过,这种降水的概率捉摸不定,所以穆祺事先不好做任何预测。可是现在看来,司马懿老头子显然还是有那么一点气运在身上的。空中的水汽被搅动之后化雨落下,一同降落的还有被溶化在雨水中的残渣,所以……
穆祺叹了第二口气。
刘先生的神色五颜六色地变化了一圈。大抵是不想再去想象那种“雨水溶化残渣”的画面,他还是转移了话题:“司马懿呢?”
“……抓住了。”
这倒是意料之外的好消息,刘先生起了兴趣:
“死的还是活的?”
“……现在还是活的。”
刘先生不解:“什么叫‘现在还是活的’?你们把他重伤了?”
“字面意思。”穆祺道:“当然,我军并没有把司马懿怎么样。事实上,从战场的情况来看,在沼气泄漏之后,魏军应该就已经崩得差不多了……”
穆祺先前计算的时机没有差错。在魏军主力进入山谷之后,埋伏在两侧的炸药立刻爆炸,制造了第一波杀伤,并引发了大规模的混乱。但这一波并不足以团灭魏军;大量人力依旧幸存。只不过,埋在土中的tnt似乎引爆了深埋地底沼气,然后直接搞崩地质结构,制造了大面积的塌陷——恐慌的军队无路可逃,不少直接就栽进了坑洞里。
这些栽进坑洞里的人基本上是立刻就没救了。粪便发酵出的沼气中含有高浓度的硫化氢,吸入后几十秒内就能破坏呼吸功能,瞬间放倒一个大活人。而硫化氢及磷化氢随气流扩散,很快就将坑洞附近来不及逃脱的士兵也囊括了进来,无一幸免——这样造成的效果就是,直接死于爆炸的士兵其实不多,但后续的毒气却刷出了惊人的kda;大部分魏军在惊恐之下狂呼乱叫、盲目奔逃,然后在痉挛中吸入大量硫化氢,使得局面完全无法控制。
不过,这个“大部分”中并不包括司马仲达;他率领精锐冲锋在前,顺利避开了爆炸火焰以及第一波喷射的毒气;等到惊恐与骚乱爆发之时,司马仲达勒马回望,很快在余震与烟尘中发现了被恐慌的人群忽略的现实——站在坑洞旁边的骑兵正一个接一个的软倒下去,连人带马一起滚落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意识到情况不对之后,司马氏根本没有浪费时间返回救援,他甚至都没有下令重组军队,而是在马臀上猛抽一鞭,加快速度,向前奔逃,直接将士兵全部抛在了后面。这个敏锐的判断挽救了司马氏的性命;硫化氢随气流扩散的速度太快了,稍不留神就会被波及内。更要命的是,由于高浓度硫化氢可以抑制呼吸中枢,所以中招的人连沼气的恶臭都闻不到;他们会无知无觉的中毒,然后无声无息的软倒,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有奔跑——全力奔逃,迅速离开毒气源头,才是保全性命的唯一办法。
当然啦,司马氏也只是勉强保命而已。他的反应倒是很快,但可惜对化学常识知之甚少,慌不择路之下,居然往山谷底部跑——硫化氢比空气更重,天然就会流向下层;于是司马懿好容易逃脱毒圈,还没来得及在安全地带喘上两口气,就被一道带着恶臭的微风放翻,同样栽倒了下来。
“……他栽进了山谷里的一条溪流。”穆祺叹息道:“因为清水吸附了部分毒气,所以发现的时候人还活着。不过……”
不过现在看来,这人也只是活着而已了。硫化氢会抑制呼吸功能,而长时间缺氧则会损害大脑。所以等蜀军沐雨(具体沐浴的是什么雨,就不要问这么细了)赶到现场时,看到的只有昏迷在地的司马侍中,叫都叫不起来。
不过还好,因为事先奉有严命,蜀军倒没有虐待俘虏。他们将活下来的人都想法运了回来(实际上存活下来的也不多了),安置在专门隔开的营帐里,还找了人给这些俘虏清洗身体(不然实在没法忍受)。但迄今为止,这些俘虏依旧是昏迷不醒,奄奄待毙,军中的军医根本束手无策。本来还想拷问一点情报,到现在也就只有干瞪眼了。
“说实话很麻烦。”穆祺叹息道:“这些俘虏多半是被熏成了脑组织损伤;但脑组织损伤这种东西,在现代的预后也是很差的……”
刘先生不解:“什么叫预后很差?这些人不是还活着么?”
“不是死活的事。实际上,中毒后到现在还没死,那多半也不会死了。”穆祺欲言又止:“不过,窒息缺氧的后遗症,通常是非常麻烦的……”
实际上,何止是“麻烦”而已?就算在化学界司空见惯的中毒事件中,硫化氢中毒也算是相对歹毒的那一类了。它优先损害的是植物神经而非大脑皮层,在中毒之后,控制肌肉和语言的运动中枢会迅速瘫痪,主体意识却很可能保持清醒。所以说,现在瘫软在营帐中人事不省的俘虏未必是人事不省,他们的意识很可能已经清醒了,只不过受困于无法操控的瘫痪躯体,连眼皮都睁不开罢了。
一个被困在瘫痪躯体中的活人,这听起来简直有恐怖故事的调调。但现在最麻烦、最关键的是,如果没有现代医疗技术介入,这批半植物人根本存活不了多久,那白白抓这么一批俘虏,就毫无意义了——甚而言之,这批俘虏要是一个不剩,全部死光,搞不好还会在残存的魏军心中制造一个诸葛亮杀俘虐俘的恐怖印象,败坏名声姑且不谈,之后对方死战不降,那才是叫人头疼不已呢。
再说了,别的也就罢了,司马懿好容易抓到手中,怎么能就这样让他死得浮皮潦草?三公级别的高官被陈年粪坑中发酵的沼气活活熏死,这个死法简直与当初的晋景公(就是摔进厕所淹死那位)如出一辙,绝对是能上史书的劲爆猛料。到时候史书大书特书,蜀军上下的光辉形象,恐怕都要受到莫大的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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