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批卷子也发下去。”皇帝吩咐:“让他们把引用的原文统统罗列出来,一一标上出处,不得疏忽。如果标不上来的……”
如果标不上来的,那就是在天子面前公然伪造圣人经论,好歹得算个大不敬之罪。当然啦,皇帝陛下现在斗蛐蛐斗得很快乐,没有什么大开杀戒的意愿,所以只是引而不发,略微做一个威胁的伏笔——很能编是吧?再编一个试试呗?
这样大笔一挥,尽数涂抹;三百余人辛辛苦苦写了两个多时辰的策论,到最后只花了皇帝三四刻钟的时间批阅。天子一笔抹掉这种种的奇谈怪论,而后将毛笔一抛。直接往软垫上一靠,自自在在的歪了起来:
“把策论都发下去。另外,给这些儒生找一个歇息的去处,给他们预备热水,预备饭食,预备被褥;先好好睡一晚上,明天再说吧。”
皇帝居然还要亲自关心儒生的起居,这绝对是超乎想象的温厚恩典,可以上史书的求贤若渴。但旁边的宫人唯唯称是,行礼之时,神色却略有迟疑——虽然不知道该不该说,但他方才下场收取策问之时,可是确实看到了交卷的儒生们脸色相当之不对,气氛也可以称得上诡异;如果将这样一群人关在一起洗漱,恐怕……
宫人踌躇半晌,嗫嚅道:
“回陛下的话,是不是下一道严令,叫士人们不要私下串联议论……”
要是不私下议论,激化情绪,或者还好控制一点吧?
可惜,天子只是不耐烦的抬起了眉:
“坐而论道,坐而论道,士人们要议论什么,还用得着你来管?——还不快去!”
宫人不敢再说一句话,匆匆的倒退着出了门
“他们又闹起来了?”
亥时一刻,负责弹压整个策问秩序的新任将军霍去病匆匆拜谒君主营帐,汇报儒生们骤起的乱象——因为事起突然,霍将军入帐之时,神色还相当尴尬,颇有些没能安定住秩序的自责——当然,这也实在没有办法,毕竟他常年都是待在军中,而军中斗殴都是讲规矩讲法度的,大家先叫骂后推搡,实在劝不住才开大;可是儒生呢,儒生们打架居然连个前摇都没有!
这些人上一秒还在聚精会神谈经典,下一秒就可以反手一个耳光送上,这让人怎么拦?更不用说,天子还特地下令,不许阻止儒生们谈论经义,那就连防微杜渐都做不到了,不是只有看着人打架吗?!
有鉴于此,小霍将军入帐汇报的时候,语气其实是颇有迟疑的。但他汇报完毕,抬头一看,却见皇帝披头散发,盘坐于榻,神色居然还相当——高兴?
“闹起来了?”天子道:“怎么闹的?撕衣服了吗?扯头发了吗?泼热水了吗?有没有到处叫骂?——”
站在旁边的某位穆姓方士猛烈的咳嗽了一声。天子的话戛然而止了。
沉默片刻后,皇帝懒洋洋再次开口,语气中已经没有了刚刚的跃跃欲试:
“传令下去。不许他们再私自斗殴。”
诶不是,这是一句话能管得住的吗?他安排了上百个兵丁四处巡逻,都还拦不住这些士人骤然发狂呢!
“再告诉这些儒生,谁要敢挑头闹事,朕就让人把他的大作贴遍整个营帐,让大家都欣赏欣赏。”皇帝顺便躺了下去:“让他们好好歇息吧,明天还有策论呢。”
小霍将军:………明天还有策论?!
他茫然站立原地,直到接到了穆祺递过来的一张纸条,上面同样只有一行字:
【何以知道?】
——如何了解大道呢?
第130章
相较于第一场策论的勃勃生机、万物竞发, 第二场策论可就要平淡得多了——或者说,要静水流深、暗潮涌动得多。
显然,这并非是儒生们一夜之间学会了克己复礼, 而纯粹是因为吸取了教训的小霍将军严加防范,管控有功之故——他这一次加派了足足一倍的人手, 一对一的专门盯防这些要翻天的文人, 稍有不对立刻格挡, 全力将一切冲突按捺在萌芽阶段, 绝不给半点可乘之机。
只能说还好, 以大汉朝廷的制度,受天子召问踏入禁中,都要提前解下佩戴的刀剑与弓矢, 所以打起架来风险还算可控,多加人手总能按住;要是天子宠命优渥, 真的允许这些人“剑履上殿”, 恐怕闹出的事情之大,就真的无可想象了!
无论怎么样讲, 在不惜成本, 重点盯防之后, 第二场策论还是顺顺堂堂、平平静静的进行了。开考半个时辰都没有出任何状况,而全程坐守的霍去病收到回报, 也真正是心中一落, 勉强松了半口气下来。
但很快, 小霍将军就发现他这口气实在松得太早了。
——总之,作为这一次策问的真正主角, 皇帝今天却显得相当之闲散,甚至闲散过头了——他慢腾腾起来, 慢腾腾吃完朝食,领着一群人慢腾腾看完了军中例行的操练,在微风吹拂中静静发了一会呆,忽然道:
“我们去看一看策论吧。”
霍将军:?
霍将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或许是出于某种微薄的侥幸,他迟疑片刻,还是低声发问:
“陛下说什么?”
“朕说。”皇帝道:“横竖也没有事情可做,不如到策问的现场去看上一看,也算朕关怀关怀这些儒生,见识一下他们的大作。”
霍将军:???!
——不是,陛下是认真的吗?陛下真不是在开玩笑吗?陛下你这说得是人话吗?!
什么叫没有事情可做?现在场上看起来倒是风平浪静、一切无事,但那纯粹只是霍去病派人硬压而已;这种平衡之脆弱不言而喻,一旦皇帝亲临现场,那压抑的儒生被骤然刺激,真不知要搞出什么样的大事——如此一来,他辛辛苦苦布置的一切防护措施,恐怕立刻就要宣告崩溃了!
上面一拍头,下面跑断腿;最气人的是,下面费力巴劲跑断了腿把事情办成了,上面又再拍脑袋把主意一改,不但先前的一切努力尽数作废,而且还要给你添上无穷无尽的新麻烦——这谁顶得住?
说实话,也就是小霍将军深受君恩,忠义之念,扎根已深,否则听到这样匪夷所思的要求,就算面上不显,私下里也是要大加腹诽,要在网上匿名吐槽“救命啊谁来管一管我的奇葩巨婴领导”的。但现在——现在他只能茫然四顾,期望能够一个好人从天而降,拯救自己于危难之中。
但很可惜,这个世界总没有那么凑巧的事情。站在一旁的大将军倒是有资格插话,但嘴唇动了一动,却一句也憋不出来——天子与士人论证是三代就传下来的习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哪里还能有什么说辞能阻止?
微妙的沉默了片刻以后,身后的穆姓方士忽然开口了:
“现在儒生们还在忙着构思吧?贸然入场,似乎会打搅他们的思路,是不是要等一等再去呢?”
这一句话真如天籁,以至于霍将军忍不住向方士送去了感激的一瞥。但天子略不以为意:
“怎么就打搅了?司马相如曾经为朕草写诏书,一边下笔还可以一边与侍中们谈笑议论,一点也不耽搁功夫。现在朕只不过去看上一看,又有什么妨碍?”
——那能一样吗?天下能有几个人可以和司马相如比较文字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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