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奏强劲的爵士乐自身后的船舱传来,将我从记忆里蓦然惊醒。我抬起一只手,懒洋洋地朝船舱内摆了摆,表示自己不过去。吧台前一身银流苏的男妓冲我来了个飞吻,便扭动着妖娆的腰肢,游入了转动的光球下交织攒动的几个人影间。
这是属于我们这帮雇佣兵的派对——这艘名为“桑格丽斯”的游船属于我签了卖身契的西洋公司“ZOO”,船上都是我的同伴,或者说,该称为同事更合适。
当然,“同事”这个称呼对于我们这样一帮没有自由的亡命徒而言,似乎太过文雅了一些。和南洋地区的黑劳工一样,我们更像是被豢养在“ZOO”里的兽类,每人都有一个动物代号,终年在驯兽师的鞭子下卖命,生死不由己。
没人知道每一单合同结束时,谁能活着回来分酬劳,所以在行动开始前,我们总会举办一场彻夜不眠的狂欢,往往我也会喝到酩酊大醉。可今夜,我没心情。
“太子爷怎么一个人在这啊?”
熟悉的声音冷不丁在耳畔响起,我侧眼看去,打火机的火光一闪,手工卷烟被一只纹有蝎子的手递到眼下,我没接,只扬眉盯着苏里南:“我不是说过,别这么叫我吗?”
“怎么,老板不是马上要把ZOO交给你管了?要是真的,看在我俩多年交情的份上,能不能把我的债务给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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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梦吧你!”我嗤之以鼻,甩下这发了妄想症的家伙走向船尾。干爹要是肯放我们走,我们今晚就不会在这儿。
“蝎子”真名叫苏里南,是个泰国华裔孤儿,在湄南河的港口上了那艘卖“猪仔”的船后和我一道被干爹买下,成了ZOO里的一名雇佣兵,一数我们认识也有九年了,确实交情不浅。
“你今天是怎么了?不会是回到家乡,触景生情了吧?小蝴蝶,飞回家啰——”
最后的字眼像蝎子的尾椎冷不丁扎了我一下,我回头,冷下眼,睨着与这个绰号无比相称的家伙,苏里南还真他妈的擅长哪壶不开提哪壶,在犯贱这方面也算是天赋异禀了。
“来一根吗?”
烟再次被递到眼皮底下,苏里南叼着另一根冲我笑,我知道这里面多半掺了些西麻黄,他就是见不得我清净,想拉着我嗨。亏得这家伙还不知道我已命不久矣,不然将来掀了我的棺材板,把我的尸体拽出来陪他蹦迪这种事,他恐怕也不是干不出来。
我勾起唇角,盯着他的眼睛咬住了烟,又揪住他的衣领,将烟头凑近他的脸,借了个火,然后趁他看着我失神的当口,发狠一脚将他踹进了河里。
如果有鳄鱼恰巧游过,我向娜迦龙神祈祷它能立刻饱餐一顿。
不顾苏里南在水里大骂,我叼着烟,走上游船二层,倒在躺椅上,缓缓吐出一口烟雾,笑出了声。
——家?
那个最终吞噬了我阿爸,也险些吞噬了我的地方,也能被称为“家”吗?
能让我联想到这个字眼的,是翡兰城唐人街里的五脚基*廊檐下,阿爸哼着粤剧小曲晾晒戏服的身影,和他身上佛手柑的清香,还有我的荷兰阿妈做的那些椰糖碗仔糕的味道。
那时阿爸在翡兰城的粤剧圈子里只初展露头角,我的阿妈也还在——她是个荷兰籍的妓女,荷兰殖民政府还统治婆罗西亚时,在这里混口饭吃。但当婆罗西亚宣布独立,殖民者们退出这里时,她就抛弃我与阿爸不告而别,回去了自己的故土,一去不返。但我一直怀疑,她的离去可能是薄家老爷的手笔。
毕竟作为婆罗西亚五大豪门华侨家族之一的薄家家主,婆罗西亚第八任原住民国王亲封的世袭拿督*,薄隆昌只需要动一动手指,就能轻而易举地得到他想要得到的人,无论是声名显赫的电影明星,或是我阿爸这样一个小有名气的粤剧花旦。
以男妾身份嫁入薄家,是阿爸无法选择的前路,也是没有出口的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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