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漪走得快些,但她因心存疑惑,没有贸然敲门,而是站在门口,先同守门的卫兵礼貌点头致意,稍等片刻,透过玻璃窗看向病房内——里头说话声轻轻浅浅的,没有刚刚那么张扬响亮的笑声了。她仔细一看,病房内只有一张床,床上躺的正是令他们担心的宗麒。面对门的方向坐在病床边有个面容憔悴但仍不掩清秀的年轻女子,正是石海伦。此时她低声同宗麒说着话,宗麒抬手给她整理了下纷乱的刘海——静漪推了推眼镜,仔细看看海伦。海伦的眼圈儿是红的,头发有些乱,脸上满是泪痕……这与她印象中总是整洁优雅的姑娘很不一样。
他们两个低声说着话,像一对嘀嘀咕咕的小鸟儿,令人看起来又觉得美好,又有些伤感……静漪想,这个时候,还是不要打扰他们的好。她正想转身,发觉陶骧走到了她身后来,她听到他鼻子里那重重的出气声,禁不住微笑。
她抬眼看了陶骧,抬手在唇上一比,垂下手,握住他的,轻轻一握。
陶骧转过身去,对乐副官点点头,问:“他的检查报告还没出来?”
“马上就出来了。等下他的主治医生会过来——陶少校伤势比较轻,眼下单独占用这间病房。”乐副官解释道。
陶骧看看在病房外持枪而立的卫兵,问道:“是因为他还在禁闭期吧?”
乐副官说:“是……不过陶少校这次又立战功,安司令说可将功补过,等他伤好了,还是要颁嘉奖令的。陶少校的飞机飞回来的时候,浓烟滚滚,都说换个人飞,很可能早就机毁人亡了。现在飞机也回来了,修修还能用,已经是奇迹,人也没有伤得很重,更是好极了……陶司令,陶少校是很了不起的。”
乐副官边说边微笑,陶骧则轻轻哼了一声。
乐副官跟在安司令身旁,是经常能见到陶司令的,因此对他的性子也很了解,知道他就是心里满意,也不会说的,索性笑道:“安长官说,陶少校是我空军的骄傲,说是天之骄子一点都不为过。他还说,等着陶司令您请他喝酒呢。”
陶骧听了,低声说了句“这个老安”。
静漪回头看了看,心想里面那对小鸟儿不知道要嘀咕到什么时候才发现他们来了……她轻声说:“那我们稍等一会儿吧……请问陶少校的主治大夫是哪位?我们能见见么?”
乐副官会意,忙说:“我这就让人请来。”
“不用,还是我们过去见医生好了。”静漪说着,挽了陶骧。“走吧?”
陶骧知道她的意思,是想给里面那两个孩子多一点时间独处。他停了下,也就挪动了脚步。
乐副官边走边很自然地说:“陶少校的未婚妻石小姐也是安司令发特别派司才能进来探望的……”
静漪看了陶骧一眼,就见他脸绷得紧紧的。趁乐副官在说海伦如何在会客室同空军的太太们一样等消息等了很久,她悄声对陶骧说:“这么有情有义的姑娘,又是麒麟倾心所爱,多么难得啊。”
陶骧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到底又说了句:“等他伤好了,再跟他算账。”
静漪听到陶骧这么说,就明白他是心疼宗麒的意思了,于是笑出来。
他看静漪脸上露出微笑来,不禁嘴角一牵。
静漪的手搭在他的手臂上,他的手覆上去……
……
病房里,陶宗麒和石海伦正相视而笑。
“我好像听见外面有人说话……”海伦说。
宗麒拉着她的手,不让她起身,说:“有人来,会敲门的。”
海伦看着他,因为受伤疼痛,宗麒脸色苍白而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但他见到她之后,就一直是面露微笑的……怕她担心吧,所以始终咬牙忍痛。
海伦眼前又有些模糊,吸着鼻子忍住泪。
宗麒看着她,轻声问:“等我伤好出院了,就娶你,好吧?”
海伦泪盈于睫,也轻声道:“我不想等太久……待你能下地活动,就娶我,好吧?”
“我现在就可……”宗麒话说到半截,简直要立即从床上蹦起来,不想被海伦按着了肩膀,“可以……唔……”
海伦倾身过来,嘴唇印在宗麒唇上……眼泪落下来,落在宗麒眼中。
好久,海伦才扶着宗麒的面庞,声音虽然是颤着然而却极为坚定,说:“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好娶我,宗麒。”
“好哇。”宗麒说。
在模糊的视线中他看清海伦的眼。在她的眼中终于看到了他自己的影子……他知道他这是找到了会同他一道长久地走下去、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的那个人。
于千千万万人中,万幸终于与她相遇。
并且相爱,至死不渝。
第513章 番外四:小满
静漪从办公室出来,照例在离开前将医院巡视一遍。每当这个时候,这个城市似乎都安静了许多,医院里却仍然忙碌,也添了夜幕降临前那特有的近乎混沌的安宁。
经过病房时,静漪闻到了食物的香气。她看看表,已经到了派晚饭的时间了。她从病房门上的小窗向内望了望,果然病员都在用餐。她查看过餐盒中的食物,才转身离开。有病员家属进来送饭,拎着食盒从她身边经过……咦,好香!这么鲜美的味道,也许是瑶柱冬瓜?
最近她对食物的味道甚为敏感。有时进了家门,往餐厅门边走几步,就能猜出饭桌上的菜式,往往分毫不爽。李婶和张妈开始还觉得惊奇,后来渐渐习以为常,这就成了家里日常的小游戏……陶骧回回见了都做惊讶状。
想到这儿,忍不住笑了,迎面而来的护士同她打招呼,脸上有一点错愕的表情,大概没有见过她一个人自管笑起来的模样吧……她敛了些笑容,点点头,转下楼梯。
走出门诊楼,她仰头看了看天——冬天的重庆,几乎日日大雾锁城。浓密的雾将山城晕染的仿佛一幅千年的山水画,山色淡的只剩下一个影子……走进这影子里,整个人都像随时会消失。这样日复一日的,虽然令人忧郁,可偶尔也会觉得有一点轻松,毕竟能见度低的日子,日寇飞机来轰炸的几率也低了许多。这给了这个城市喘息的机会。民众趁着这点空挡休养生息,将被炸毁的家园一点点修复……这段时间,医院接收的伤员也少些。
静漪走进浓雾里,回头看了看医院的建筑——比起上海的慈济,这所医院简直微不足道。即便如此,她仍然倾尽所有维持。从废墟中重建,在轰炸中艰难生存,一关一关闯过来……去年秋天经历过一次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大轰炸,周围的建筑几乎被夷为平地,医院却奇迹般的挺了过来,只损失了一面围墙。当时她正在产房为一个产妇接生,飞机轰鸣,炸弹一颗颗丢下来,产房的墙壁地面都在抖动……那个时候她竟然还能从容地接生,给初生婴儿擦洗包裹,指挥助产士将产妇和婴儿迅速转移……虽然经历过无数次轰炸,她从产房出来的一刻还是惊呆了。远去的敌机在天际只剩一个个黑点,医院伫立一片黄色烟尘中竟显得无比突兀,院子里有飞进来的肢体残块,哭喊声比爆炸声和敌机轰鸣还要令人惊恐……过后人都说她胆大,其实她自己知道,只是在危急关头别无选择。
那几天夜里她辗转难眠,眼前都是劫后余生的画面,和夜幕降临后一队队上山掩埋尸体的人。
她已经记不清究竟有多少次,需要在夜间离开家,回到医院里工作,在彻夜工作后又在凌晨回到家里,帮忙准备好一家人的早餐,叫醒遂心,喂饱称心……上班路上先将遂心送去学校,再开始一天的工作。每天她的时间都这样被填得满满的。太多的事等着去做,太多人等着救助,她不能停下脚步。偶尔休息半日,她甚至有点负疚感。那些日子陶骧不在重庆,也没有消息,等待的焦灼和不安也必须用忙碌排解……
静漪小心地走在石板路上。
雾气浓重,像小雨,路上凝了一层薄薄的水膜,有些滑。她得当心一些……今冬天气甚冷。再冷下去,或者会结冰吧……她想着早上开会还布置过,让总务处长想办法尽量囤一些煤炭,保证病房的水汀在夜晚是热的。尤其是重症病房,一定要保证供应。
经过这个冬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坚持,再坚持一下……她握紧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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