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不恨?
恨的咬牙切齿,恨的五内俱焚,恨的夜夜不能安枕。
即便如此,所有的怨恨与憎恶仍旧吞咽进了喉咙,随着死亡逐渐高大的影子覆盖上来而湮没不彰。
赵嫣树下的身形像一叶浮萍。
这一叶浮萍搁浅在了西北与中原边境的雪山脚下。
赵茗静静看着自己的兄长,目光执拗而沉谙。
在赵嫣看不到的地方,他用这样的眼神看了自己的兄长二十年。
赵嫣的脚步太快,他追不上。
等到终于追上的时候却即将失去。
赵茗像浸泡在一潭深水中手足俱软,即将被淹没于黑暗的恐慌倒灌进口鼻,让他的嗓子沁出粘稠的血水,只能发出干涸枯竭的哀音。
这时候一只白皙的手落在他的面颊上轻轻抚过,将赵茗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在耳后。赵茗听到他的兄长怅惘的叹息声,“阿茗已经长的比我还高了。”
人之所以追忆过去,是因为过去有美好的回忆。
而赵茗知道他留给赵嫣的回忆不过是无休止的争执与憎骂。赵茗恨不能剖开自己的血肉来忏悔过去的所作所为,而如今他双膝麻木,手足僵冷。
“当年兰青怀的那个孩子,我都想好了名字。”
这么多年赵茗还是第一次从赵嫣口中听到兰青的名字,赵茗随着赵嫣的话意问道,“哥哥取了什么字?”
赵嫣答,“昭。”
赵茗喃喃念着。
赵嫣又道,“取日月昭昭,皎皎君子之意。是哥哥断送了赵家的血脉。”
赵茗又哭又笑,“分明是我错了,与你有什么关系?我本不该将兰青带进赵家。”
若非他错受荣颖挑拨又怎会走到这一步?
然而凡事皆有因果,赵茗若未曾负气从军,或许至今他都不过是一个纨绔子弟,赵嫣真正死不瞑目。
赵茗直到现在才明白赵嫣为何如此执着于让他为赵家开枝散叶。
当初死在赵嫣手中的那个孩子已经成了赵嫣的罪责与遗憾,赵嫣这么多年一直身背杀死亲人的愧疚过活,若赵茗能成亲替赵家开枝散叶,也算是弥补了赵嫣当初的过错。
赵茗懂赵嫣太晚。
不过是娶个女人,生几个孩子。
为了他的哥哥,赵茗没什么不能做的。
他艰难开口道,“将来我的孩子里,最像哥哥的一个就让他取哥哥定的这个字,好不好?”
赵茗第一次看到赵嫣被病痛折磨的面容展现开怀之意,“好。”
赵嫣与赵茗说了很多话。
都是些在赵家时候的琐碎小事,许多赵茗早已忘记的事情赵嫣全都记得,谈及往事赵嫣的眼中点进了光。赵茗小心翼翼地替他挡住了雪山方向来的风。风能熄灭光。
“阿茗,春天来了,雪山会化吗?”
赵茗答,“雪山不会,雪会。”
树叶会凋零,雪水会融化,云会散,人会死。
没有人能逃过死亡的宿命,就像出生的时候从未被知会过。
赵嫣靠在赵茗的肩膀上仔细回顾自己的一生,尽管漫长的像是在回忆中又活了一辈子,于旁人看来也不过是一刹那。
从春风得意的新科状元到翻云覆雨的内阁首辅,从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到苟且偷生的低贱蝼蚁,所有的痛苦与欢喜,爱欲与憎恨最终皆化为一缕游丝,在沧桑的眉目中刻上一道道清晰的印痕。
赵嫣平静地想,他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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