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茶杯碎片(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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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曾写过一封信给我,他说禁赌是他这一生最看重的事情,字里行间都是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的坚决,我理解他。可我真是罪该万死,我竟然成了他最抗拒的那类人的情人,还喜欢上那人的儿子。

他的同情,让我更矫情罪恶。这日记第二日便烧掉。

翌日清晨。

门开,一片光和鸦片烟味切割进入。

关诗妤正坐在台前翻她的时装样本,上面有各式设计图,署名Ciya。

玻璃烟灰缸边躺着一根未被吸过的香烟,唯有茉莉清香弥漫,她不入口,只闻,趁着这点熏染慢条斯理地翻阅自己的手稿。

入来的人,正是范德正,他从不敲门,尤其在吸食鸦片烟后,更是为所欲为。

关诗妤身穿置办回来的玫瑰木色旗袍,手戴一银镯,轻轻磕碰纸张,在最后渐行渐远的烟雾里,她看见自己画的一套男士西服,署名依然是Ciya。

范德正就站在门边欣赏,美艳芬芳,他这般不爱读文艺报不爱掺和洋画鉴赏的人,都想为她吟几句。

“小妤儿。”

关诗妤依然低着头,转而提笔写字,“您知道我不喜鸦片味,”接着伸手用笔戳烂燃烧的烟头,如沾墨水一般沾了烟灰屑,“想呕吐。”

说得清淡温润,可最后叁个字仍带着刻意的强调,她就着笔尖沾上的东西,找来一张纸写,写什么呢,用法语和英语,用广东话和上海话,写身后这个人有多丑陋。

十里洋场挫骨扬灰一般酣畅淋漓。杀戮,圣女像,墓碑,罂粟花。这番不尊重人的姿态极其丑陋,最好死无全尸。可范佑其不能和她一样没了父亲。无罪,苦艾,烟酒,哥特玫瑰。

范德正快步走来,鬓发银丝被胶得又干又直,在稀疏的光里似尖刀反光,他走上前伸手揽她细软的腰肢,放肆贪婪地闻她的香味,高声笑着,胸腔喉咙满是到手的洋洋得意。

他没那番耐心看她写什么,瞧她这作势,估摸又是在搞什么艺术创作。

人说范老爷,年轻时桀骜风流,与军阀政要多的是交往和切磋。

北洋时代,范老爷早已双手沾满鲜血。赌乃万恶之源,各系军阀亦不能免俗,好赌好色,师,旅长,战场上是将军,在范老爷的赌场里,是心急火燎的赌徒,耍赖者皆枪杀,偷盗者皆恶刑处置。

军阀都是这样下场,莫不如普通百姓,在范老爷眼里更是罪该万死。

笔断,烟灰尽,而后,一声轻飘飘回应,“不喜又如何,你敢忤逆?”

是了,他最爱的一句话。

范德正睨着关诗妤,粗糙的指腹掐她最近长回一些肉的脸颊,接着扣紧她下颚逼迫她抬头,耳坠摇摇晃晃,他沧桑的眼神凛冽而锐利,仿佛掌握她生死。

关诗妤睨一眼,心颤抖,却要求自己冷静,冷静得出奇。有病实在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发疯发癫也能掩饰恐惧。人怎不怕死,可她必须坚定,姆妈待她如此,绝不能退缩。

她未躲避,知道他最喜欢所谓的顺势而为,两颗灵魂紧靠在一起,都是肮脏的。

脸被摩挲着,“您能忍受我们做爱的时候,我呕在您身上吗,届时我发烂发臭,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而且我非要你吃掉不可。”

范德正痴迷地揉她挂着珍珠的饱满耳垂,被她一句话拉到那场景,胃里莫名一阵翻滚,像碰到火舌一般收手离开。

他绝不是没见过她呕吐的模样,正因为领教过,他实在不好在床笫间恭维,呕吐物就像鼠疫一样侵袭全身,叫他青筋都起,四肢百骸如过雷击,她会笑,张着白青青的嘴,说一声,你要真爱我就吃了它呀。

比鬼还可怖。

虽不知道这是什么症候,但清楚她多年未痊愈。

关诗妤情绪激动时,直愣愣地就呕在范若婷的手上,以至于她那件任人缝绣的金丝雀手帕就此被遗弃。莫说整个大宅,光是这房间,收藏的玛丽珍女皮鞋,玻璃烟灰缸,床单被套,如无意外都难逃一劫。

“真要不是我如此喜欢你,你真是!”

“哦?像对您失职的手下一样对我?”

“罢了,我何时没有放过你,只要你不背叛我,忠于我,我断然不会亏待你。”

关诗妤眼眸清亮,娇娇小小的唇勾起笑道:“我知道我怎么样您都会爱我宠我,您家范医生说了,我是因为缺失父亲才对您如此迷恋,您是我情人亦是我父亲。”

范德正这会儿心怀大开,痛快地搂着她,“来,叫声爹爹,我的好女儿,看我怎么好好爱我的女儿。”

“爹爹,我最喜欢您对我说叁个字。”轻轻快快的称呼,揉碎在她强忍同他周旋的呕意之间,关诗妤真气,姆妈心够狠。

“我爱你?”

好一句我爱你,辗转之间,不如高山流水,只似一席纸窗脆弱不堪,随便一刺便穿孔,灌进的凉风吹熄所有燃起的心火。你以为这是爱情,不,这是做戏。我爱你这叁个字何其容易。凄凄惨惨戚戚。

关诗妤只得继续与他如此这般推拉,伸手抚他有细纹的鼻尖,指甲壳轻轻一刮,取笑道:“呀,您怎么那么笨呢。”

这范德正尝到甜头,眼亮得惊人,要将她藏入小小空间里,“小妤儿不提醒,我怎知道。”

“是真造作。”

范德正又笑了,“你这病情果然有好转。”

关诗妤一声冷笑,他接着说,“既然好得差不多,过几日陪我渡至澳门如何,你能否忍受?”

“待我思虑。”

突然,“少爷回来了。”

年轻的步伐上来。

关诗妤没有回应范德正,悄悄从门缝中看着,范佑其正把手放在领间弄系得死死的领带,穿着刷得光亮的皮鞋脚跨过从门缝切割出来的光块,颀长的影子在瓷砖走过,消失。

他在这之间亦看见她,点头示意,作儿子对小妈的一声招呼,好似没吵过架,好似不介意她没有去静安寺路找寻他。

关诗妤已然不管旁边的人是谁,自顾自地说着,“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过契诃夫的一句话,如果我明天没有收到你的信,我就摔茶杯。”

深夜,所有人都休憩。

关诗妤竟在十点也睡不着,她连睡拖都不穿,只披上简单的衣服,到窗边撩起窗纱看外面风景。

黑压压一团浓墨,却也见染了绚烂色彩的绵绵细雨,剪碎天空。

往远点看仍有招牌在亮,女子穿旗袍踩高跟鞋绕过积水,男子身穿西装,替她打着这油纸伞,路过灯笼,路过霓虹,路过一切让她有实感的上海。

大上海。

看罢,放开窗纱,光脚下楼煮英式红茶。

范佑其在厅处坐着,桌上摆着煮好的红茶,医学书,眼镜。

有些黑,看不清他什么神态,他就坐在那,借着点光认认真真翻着医学书。

关诗妤走过去,一手抚着沙发沿坐下,拿起红茶喝一口,而后松开手,琥珀色的茶水倾斜,茶杯跌倒在毯子上,竟是安静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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