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讲了一大圈细碎故事,撒了个弥天大谎。
山君莫气,山君莫拍我头,山君莫掐我脖子,山君哎可歇歇,我都说与你听。谢良辰说我缠着他,不肯放他一马,兴许真与我心中执念有关。我这个执念,说起来有些难堪他从没看上我,我却偏偏厚脸皮地不肯放过他。怪不得他如此厌恶我。我做了大半辈子祥和的侠女、祥和的母亲、祥和的祖母,就是为了弥补这段让人惭愧的过去。而这过去,也已过去太久太久。
六十三年前的夏天,那一年,我年纪还小,没有被禁锢在这个奇怪的园子里,更没有想过会遇上谢良辰。
我记得很清楚,上元五年的夏天特别燥热,有一日傍晚,我趁着宫侍不注意,贪吃了不少冰果,结果子时开始闹肚子,阿雉殿的晨钟响起时,方好一些。隐约看着晨光熹微,我迷迷糊糊要睡着,却被我那个雷厉风行bào脾气的爹,一个熊掌揪了起来。他好歹是个公王,可尽gān出堂伯都不gān的鲁莽事儿。父王说江都谢小侯今日来齐出使。虽是国与国之间例行问候,但是父亲嘴角已经得意地飞起来,带了些耐人寻味的笑。
他一笑,我心里便咯噔了一下,虚弱地回了一个害羞的笑。算一算,我上个月癸水不过刚至,方从一个孩子变成一个姑娘,大家便开始张罗起婚事来。父王这样的急xing子,似乎怎么都改不了。
我拉了一晚上肚子,起chuáng照镜子,显见得脸白得像刚浆洗过的四尺丹。爹爹却还嫌不够,让宫人给我抹脸,粉砌了一层又一层,却没等来谢小侯。听说他出使的仪仗到了齐王都营丘城门处就走不动了。那一时人声鼎沸,有砸果子的,有扔手帕的,有抛媚眼的,这些还算过得去,只是,豆腐西施用手捧着豆腐凑到谢小侯面前含qíng脉脉,炸油饼的姑娘拿着热乎乎的一块油饼热切地朝着谢小侯示意,倒是太出格了,平素我脸皮也算厚实,这会儿仍觉吾国吾民太热qíng,这人都大抵丢到江都徽城了。说来吾国何处都好,就是乡党太过奔放,尤其是我爹继承祖父之位,封王营丘之后,全国百姓都随着我那每天欢天喜地不知道乐些什么的爹益发闹腾起来。
我小时候是这么个个xing,说起来,山君莫笑。平素便是个在熟人面前话十分多,但是生人面前反而脸红的小姑娘。可那一时我转转眼,看着喜滋滋地跟我说着这等盛况、这等女婿着实不错,满头珠翠几乎看不清脸的我的亲娘齐王后,说不出什么话,脸却无法抑制地红了。明明都是世代豪庭教养出来的,说不清哪里出了差错,我爹娘这辈子活得忒实在,忒敞亮,忒不讲章法。
到底是件心照不宣的喜事,我唯一的哥哥,齐世子成泓拖着一贯病弱的身子,也跑来探望。哥哥倒是个稳重的孩子,知我xing子,怕我害羞,只抚着我的长发,一会儿笑,一会儿忧愁。许久,忍不住了,却来了一句:这才多大点儿,怎么就要嫁人了呢?还没我殿内的香炉子高呢。
我们一家子能乐乐呵呵地活到现在,外无qiáng敌,内无家贼,天子放心,邻国友爱,我有时候都在想,兴许全是因为家里大大小小都不爱动脑子的缘故。爹爹常说:别那样活,累死了。姓成本来就是个累人的差事,再折腾自己,这苦便没完没了了。
我与我的那些堂姐妹年节时会聚在太平都太yīn殿娘娘处,那是我一年里见到最多人,也最觉得热闹的时候。每次听着堂姐妹们讲着我的那些堂伯们又如何治死了哪个谋逆的大臣,堂兄们又惹出了什么风流韵事,堂伯母们又怎样和夫人、姬妾们斗得你死我活,我一听就着急得不行。急啊,急死人了,死活都cha不上嘴。都是自家姊妹,我多爱说话,多想说话,多愿意chuī牛啊,可是我爹爹从没杀过大臣,我哥哥一张国字脸也从没什么桃花,我娘亲更好了,跟宫人都混熟了,逮谁都一家亲,更何况我家后三殿他娘的没有姬妾美人!
每到这种场合,我就容易结巴。后来,姐姐妹妹们都不爱带着我玩耍了,背地里说这孩子有点缺心眼,gān巴巴,无趣得紧。每年过节,去太yīn殿请安回国,我都会郁闷好一阵子,到后来,即使去了,也只是躲在一旁,旁人问话便只脸红害羞,娘娘们反倒觉得我是个有礼貌不轻狂的孩子了。
过了不知多久,脸上的粉渣渣都掉在了浅湖色的襦裙上,内侍才一脸激动地跑了进来,殿下和娘娘请您过去,说是谢小侯爷到了!今天摆宴在襄神殿,已为您设了屏风。
这便是要见了。
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刚从孩儿时期走来,不过是个小小少女,脑海中唯一闪过的男女之事,便是青城殿下同云卿的一段qíng,那也是这样相似的场景,听说云卿是被青城殿下一眼相中的儿郎,只是云卿似乎未相中殿下。
我忘了我那一路是怎么走过去的了,心中生出的期待好似天上火辣辣的太阳,热烈而纯厚。隔着一个屏风,我看到了十六岁的谢良辰。
我知道自己自幼便是个相貌仅称清秀的孩子,涂上这么多粉,益发显得俗不可耐起来。这块屏风是匠人们用齐国盛产的鲛鱼皮,每逢jiāo九,晾晒打磨九次制成的,光线莹润而清晰。以前我喜爱这屏风不挡视线不碍事儿,又成全了女孩儿的礼仪,这一会儿,我却恨它这样清楚明白。谢良辰只看了我一眼,便泛着笑,移开了视线。他是个十分礼貌的贵族少年,父亲、母亲一直乐呵呵合不拢嘴地给他夹菜,他接过饭菜,表qíng温和,再真诚不过,可是,那股笑便浮在唇畔眼角,让人看着局促难过。
山君啊,我当时哪能吃得多开心呢?只顾害羞同紧张了,一直垂目,傻乎乎地盯着谢良辰的手指看,那真是一双太过好看的手,修长、gān净而白皙,宽大又带着暖意。
父亲似乎太过开心,一人自斟自饮,便醉了七八分,亲切地拍着谢良辰的肩膀,一会儿贤侄,一会儿乖儿地叫着,我搓着手帕,眼泪都快出来了,母亲也听着刺耳,在他胡言乱语喊出贤婿之前,命宫女带他出去醒酒了。谢良辰微不可见地蹙了眉,不过一转眼的工夫,已经恢复了和气带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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