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沅手肘撑着上半身从桌子那头凑过去,看清了电话号后面的详细住址。
她收回目光时在叶继航的姓名上方捕捉到一栏:梁咏昕,男,中文系古汉语文学,1980至1989……
那女人把花名册“啪”地合住:“这都是机密档案,我本来不该给你瞧的。”她摘下眼镜,将东西重新锁回柜子,下逐客令:“我也要下班了,细路妹,尽快回家,别让你妈咪担心。”
顾沅的脸色在灯光下惨白,目光呆滞,女人不由心惊:“你无问题吧?”
如迷雾般的影像碎片在她的脑中浮游,顾沅摇头,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拧干水的抹布,只想软趴趴瘫倒在地上:“那个,阿姐,我口渴,能不能喝杯水再走?。”
万幸她还没神志不清到喊她阿姨或阿婶。
她低头装作擦汗,用袖口蘸蘸眼眶:“……我大概中暑。”
女人略松一口气:“吓死人,还当你发癔症,先讲好,我可没钱给你叫白车。”
她从转椅上颤巍巍抬起圆润臀部给顾沅倒了一杯凉茶,口中念叨:“看起来蛮机灵,做事傻捞捞的,不看看外头几度啊?八十九度,穿成木乃伊——”
突兀刺耳的警笛盖过她的抱怨,女人差点将保温瓶摔在地上,她趴到窗边张望,天,湾仔区的警察机动部队似乎顷刻间出动,蓝帽子挤满了逸夫楼外的广场,而且还有源源不断的警车从后方顶上来,那些小摊贩通通收拾东西四下逃窜,临街的商铺伙计忘了做生意,俱都挤到路肩好奇打探。
“搞反恐演习啊?”女人突然捂着嘴慌道:“不会是,不会是张子强藏到这里来吧……”
顾沅趁她不注意,找一本沉甸甸牛津大词典压住《双面娇娃》,舒畅不少,随口说:“可能是唐季礼有新戏在这取景。”
女人发出米奇老鼠一样的声音:“新《警察故事》!”
她目光灼灼地寻找摄影机和Jackie Chan踪影之时,震耳欲聋的“轰隆”声从天而降,由远及近,女人大惊失色,捂住耳朵朝顾沅喊:“空袭!快找掩体!”
顾沅走至窗边,只见对面叁层图书馆的天棚降落一架黑色警用直升机,巨大的旋翼周围升腾起青色烟尘,几簇光束在浓黑天幕中摇曳,舱门打开,一个熟悉高大身影被光勾勒出一圈银线,隔了如此远距离,依旧能看出他满脸的躁郁,不是顾其昭又是谁?
顾沅叹气,她能到哪去?医院外有监控,顾起澜可以去查的士牌照,何况他对她一举一动始终了如指掌,甚至不必查也知道她会去哪,因为她在本港没有亲人了。
她取得的短暂自由背后是有沉重代价的,如果她今天是从更高的地方跳下,摔断几根骨头,是否就可以住院?可惜她的勇气已经用光了,做不到再跳一次楼。
她转过头说:“阿姐,不是空袭,是直升机。”
女人正抱着头躲在桌子下,难为她不算苗条的身体能挤进去,她探出头,抹了厚厚粉底液的脸比纸更苍白:“夭寿了,我以为日本人的飞机又来了。”
顾沅扶着她从办公桌底爬出来,再度看窗外,顾其昭已经不见,她在楼下攒动的蓝帽子中扫过,对讲机和警笛纷纷嚷嚷交错,恍惚间一个背影跳入眼中,她浑身一震,脑中如遭斧劈。
那女人抚着心口费劲地喘气:“后生女,你哪里懂,我家小时从福州逃难到九龙城,那帮打靶鬼的飞机来下一两个蛋,就把学校医院都炸平,我阿妈还有胞姐全都给炸死,沦陷后我阿爸死在赤柱战俘营,有人饿得去教会医院偷尸,把大腿斩下煮来食,我现在都做噩梦……”
无人回应,女人这才发现窗边只剩一盏空茶杯,顾沅不知所踪。
顾沅一瘸一拐步出办公楼,热浪乍然袭来,她急促的呼吸使肺都开始疼痛,周围大部分是捧着书本的学生,叁五个围成团,边喝冰茶边议论堵住校门的警察究竟为何而来。
她的脚踝很痛,可是港岛四百二十七平方英里土地,没有一处能给她真正安心休憩。
顾沅捂住酸涩的眼,该死的阿普唑仑,一定是停药后产生了副作用,出现的幻觉让她像个傻瓜一样冲进满是警察的广场。
只是一个幻影……
低沉声音在背后响起:“Freeze,举高手转过来。”在嘈杂背景中冷静而清晰。
顾沅脑中一片空白,像个上了一半发条的木偶,慢慢转身。
那家音像店的老板一定有颗发烧文艺的心,警笛都盖不住先锋音箱四个喇叭震天响的外放,录音带自动倒带,“嗞嗞”几声后,王靖雯重头再唱。
“梦中人,多么想变真,我在心里不禁,梦中寻,这分钟我在等,你万分钟的吻,我仿似跟你热恋过,和你未似现在这样近,思想开始过分,为何突然袭击我……”
顾沅两只眼圆溜溜睁着,仿佛被施了定身咒。
对方微微眯眼,摊开手:“小姐,请把双手放在我看得到的地方。”
顾沅依旧呆呆地伫立,他上前攫住她两只手腕,灼热掌心滑上她手臂,托住她的手肘将她拉近,锐利地从头到脚扫视,最终落在她泪光闪动的双眸,没有一丝犹豫地摘下她口罩。
她看见他蹙眉,脸瞬间蒙了层寒霜:“是谁?”
顾沅沉默的凝望着他,泪水在她角膜上结成一个薄薄的壳,她眨了下眼睛,世界再度清明。
他不是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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