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如今是科学的时代,绝大部分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士,对此番迷信都抱着嗤之以鼻的态度。不过换一个角度来看,流言似乎赋予了他另类的魅力。在那些压抑着浪漫与激情的年轻姑娘当中,又有多少曾经梦想过与这种优雅又残酷的怪物发生一场死亡情爱,期待他将自己死死钳制在怀中无法动弹,尖利的獠牙像匕首一样刺入喉咙。跟这种纯属虚构的幻想相比,和一幅肖像共度良宵似乎也就不值得大惊小怪了。
事实上,卧室里从未发生过任何恋物癖的行径。倘若去询问那些曾经出入卧室的仆人,并且他们也敢议论主人家的闲话,最多也只会得到少爷在欣赏艺术之类的结论。这倒不是在刻意隐瞒,而是因为他们停留的时间均只有短短的三五分钟。假如能在卧室里待上个二三十分钟,瞧见少爷连个姿势都不变上一变地坐在沙发上,无声无息的黑眼睛一味盯望着同样也是无声无息的画作,这光景,任谁都要感到毛骨悚然。此种情况下还能真心流露出微笑的,恐怕也只有画中的少女而已。
第一眼看上去,她的笑容无疑是因为瞧见了心上人,打心底油然生出喜悦之情。白皙的面颊透出烟霞散彩般的红润,柔美的嘴唇似张非张,好像欲言又止。当然,最动人的部分必数眸中如水的目光,简直像要径直流淌入画外人的心底。这一切,无不说明了她内心的爱情有多么热切。然而仔细观察片刻,又会感到这笑容并非只包含了幸福的成分。既可以说是从无到有,亦可以说是从有到无。仿佛她原本正在微笑,却因突然浮上心头的忧郁而渐渐消弭了喜悦。这或许是因为她的目光尽管投落在他的身上,却并不止步
于此。她在注视着他的同时,亦穿越他的存在眺向迢遥的未来。透过爱意盈盈的眼波,那眼眸深处似乎沉寂着一种永恒不变的悲哀。这就是用黄金和钻石打造出来的,他的机械夜莺。
不得不说Fuhrmann这个老东西真的很有一
套。当初他要求的仅仅是陈蓉蓉注视自己的目光,没想到画家竟然比他自己还要明白他究竟想要什么。她汇集了陈蓉蓉身上一切能够打动他的特质,并且摒弃了所有可能引发龃龉的倔强与固执。她可以不停不歇地吟唱,无论他是柔情还是冷漠都永远不会飞走。那个老东西,简直就是个魔鬼。他画出来的,不,应该说他塑造出来的,是一个比陈蓉蓉更加贴合他心意的形象。她是完美无暇的造物,拥有永不老去的青春和永不褪色的爱情。或者说,她就是爱情本身。
爱情__吸引他的究竟是陈蓉蓉本身,还是爱情带来的刺激?这已经不是顾惟头一次产生出类似的疑问。在邂逅陈蓉蓉之前,他从来没有爱上过任何一名异性,准确地说,是从来没有爱过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所以乍然受到这种新鲜情感的刺激,才会一时间不明所以,意乱神迷,还真以为非她不可。可实际上,他或许只是迷恋爱情的惊心动魄罢了。回想起来,她曾经震撼过他的一切瞬间,无不是她情不自禁流露出爱意的瞬间。甚至就连她第一次出现在面前,给他留下印象的那双眼睛,似乎也潜藏着同样的特质。如今仅凭一幅肖像画就能把这样的瞬间留存下来,并且只看肖像就能激发出他对于爱情的感觉,岂不更能证明他要的并非是陈蓉蓉这个人,而是这种震心的快意吗?
倘若真是如此,也就用不着为了得不到她全部的爱而感到心烦意乱了。她不肯给,别的女人照样能给,可以给很多,可以给到他腻。事实上看她的肖像看了这么多天,他现在就已经有点腻味了。比起因不够满足而生出焦躁,他宁可因过分满足而生出腻味。爱情,再怎么神秘,归根结底也只是一种生物机制罢了。所谓震心,也不过就是在神经元间疯狂乱窜的电信号。受体总是会疲惫的,他甚至想让它疲惫,让激情消退吧,反正迟早都有那么一天。这么一来,等下次再从别的女人身上得到同样的震撼,他就会明白这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也会明白该怎么平稳地度过这种心血来潮。他的思绪兜兜转转,最终仍旧回归到现实的问题上。他想到陈蓉蓉之所以总是有所保留地爱,
除开确实没有打算付出全部以外,没准也是为了故意吊着他。因为一旦他得到满足,对她的渴求就会淡化。假如就此声明女人的卑劣,似乎也没什么问题,但,这或许是因为她们要面对同样卑劣的男人。无论如何,他已经厌烦了。顾惟离开沙发回到床上,就手熄灭了桌面的台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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