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人人自危,缘由各不相同。
“有幸”参宴的臣子夜宴归家后,绘声绘色地将彼时岸边断井残垣、火星未熄,宴席上血腥涌动,身披黑甲的军娘子手持利刃,将一干人团团包围,逼上座席的景象描绘了一番。不出两日,此事一传十十传百,连提灯的女婢唇齿间都咀嚼起太液池晚宴的前因后果。
如今诏书已下,鸾和女帝、先太女却生死未卜,在朝为官的诸位大臣无不笼罩在一层可怖的阴影中,仿佛那场耳闻的大火的焰光正舔舐着她们的面颊。
于雁璃从女婢托举的白瓷碗里取来一把鱼食,撒入荷塘。
层云迭迭,灰白的天显得异常低,快要入夜,迎面而来的晚风吹得朱红的木栏发微微凉,于雁璃倚着,套着莲花金镯的上肘隐隐要怕得起小疙瘩。池塘里的荷花开得正好,随着鱼食洒落,交相掩映的碧绿莲叶下,几尾锦鲤浮出水面。
“家主。”身穿绯色裙衫的年轻女子疾步上前,俯身行礼。
于雁璃回眸瞥了她一眼,淡淡道:“起来吧。”
那女子抿唇,小心翼翼地向前迈了两步,轻声道:“家主,查到了,圣上正被晋王囚禁在南宫,由两队侍卫把守,昼夜交替。”
“消息可靠吗?”
“绝对可靠。”
于雁璃听后,掸了掸手,转过身看她。“太女与吾儿呢?也在南宫,跟圣上关在一起?”
“应当是。”那人答。
“九霄公子人在何处?”于雁璃改了话头,又问。
“这——”女子语塞,不懂家主为何要问后宫男子的去向。
“九霄公子是吴王最大的依仗。诏书一出来,她怀着孕,不便杀入宫一探究竟,恐怕此刻亦是坐立难安。”于雁璃解释。“不过圣上都被囚禁,九霄一后宫男子,早就性命不保了吧。”
语落,于雁璃微微垂头,沉默片刻,忽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她以为自己拿到退位诏书,朝中原本支持太女的大臣便会转身支持她了?她以为放一把火、带一支兵,便能威逼我承认她的地位?她以为囚禁女帝,颁布退位诏书,我便拿她一点办法没有了!荒唐,荒唐啊。”于雁璃道。“从先帝到圣上,我们于家尽心竭力地维护这片江山,多少年的昌盛了,不会断在一个小丫头身上。”
“家主,那我们……”
“先不急着打草惊蛇,”于雁璃抬手,止住她的话,“明日一早,天还没亮的时候,去给吴王送一份手信,探探她的口风。”
“是。”
“多派点人打探宫内的情况,”于雁璃拧眉。“只要女帝健在,我们就有翻盘的机会,大不了派人闯入禁庭,将圣上迎出来,治晋王的罪。至于太女……你选几个机灵的小辈明早去吴王府,万一九霄公子没了,她也要找个新倚靠。凭夏鸢跟晋王的关系,我不信她敢用。”
“喏。”
于雁璃长吁一口气,偏过头,朝莲池的尽头看去。她的目光渐渐放远,亭台楼阁、廊桥水榭,都笼罩在一片惨淡的愁云之下。
她不敢同任何人说,自己在夜宴上被晋王惊骇到了。
随轻舟穿过焚毁的画舫,如同一曲云起雪飞的笙歌,一篇气势如虹的骈文,端坐的少女婉如皮毛鲜亮的母豹,正舔着沾血的爪子,偶尔在微笑时,露出狰狞的獠牙。
“也不知是像如月,还是像他。”于雁璃忽生感慨。
淡淡的月亮悬在半空,云未散,恍如浓雾将天宇浸湿,星子疏疏散散,晚风刮了起来。
在庭院小憩的陆重霜被长风惊动,绷紧脚尖,抻了个懒腰,睁眼看向一旁老实地跪坐在竹席上的骆子实。白竹编的席子,斗磨平密,了无罅隙,镀着月华,恍如白腻的软玉。陆重霜睡着象牙席,兽头的瓷枕,暗红木的躺椅,较之身侧发呆的小男人,更为华贵威严。
“喂,喝酒吗?”陆重霜道。
“啊?喝、喝酒?”发呆的骆子实一个激灵,伸着脖子指向自己。“殿下是在说我?”
“突然静下来,有些无聊,”陆重霜侧卧,手撑头,看向骆子实。
搬迁可是个急不得的大活。
鸾和女帝的东西,陆重霜断然不会用,九霄公子的东西也断然不会让夏文宣用。偌大的后宫充斥着来历不明的宫婢、宦官,貌美或曾经貌美的后宫男子,众多殿宇,专属帝王所用器皿、衣饰,正君及诸公子的衣食住行,内官们的安置……
包括后续如何处置晋王府,亦是悬而未决。
文宣遣人传话说母亲想让他在宰相府小住两日,以解思念。陆重霜对此毫不意外,退位诏书来得气势汹汹,在外人眼中,女帝生死未卜、陆照月下落不明,他们夏家也要先一步想好对策。
骤然清闲,百无聊赖,所幸逗骆子实解闷。男子不同女子,哪怕他真是如月所出,也无实质威胁,大不了关后院养一辈子。
陆重霜又说:“所以喝酒吧。”
晚风吹过,松松挽就的黑发落在脸庞,她面容素白,看人的双眸似笑非笑,两尺的素纱袖不经意间滑落。
骆子实看着看着,突然红了脸,五指揪住衣衫的下摆,直愣愣点头。
陆重霜命葶花去传女婢,过了一会儿,侍女托着盛刨冰的底盘,送上佐酒小食与进贡的葡萄酒。盛酒用的是罕见的玻璃瓶,月色下晶莹剔透,两个精巧的玻璃小盏,极具异域风情。
骆子实在她的注视下,大着胆子倒满杯盏,一饮而尽。
酒液芳辛酷烈,刚入喉便呛得他直咳嗽,右手握拳不断捶胸。
“蠢死了。”陆重霜轻笑,随着他笨拙的举动,将杯中殷红的美酒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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