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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拗得过他。他随了母亲,有顽固的深扎在土地里的根系。他们只好开来货车,载着人和马,一路从关外开进北京城。从此,那匹马被拴在人造的草场边,每天垂头丧气地站在低矮的马棚下,吐着浑浑臭气,望向长河日圆之处。

周鸣鞘打来马草喂它,它低头嗅了片刻,不吃,看着周鸣鞘。周鸣鞘在它的眼里看到跨越种族的悲哀,在它的眼里看到和自己一样的凄凉。他伸手抚摸它的身体,昔日油光水亮、闪烁着草原辉光的毛皮如今黯淡失色,干枯似野火席卷后的山坳。他的心比滴血还要痛,这时,马凑过来,伸出舌头轻轻卷他的手腕,发出一声低鸣。

周鸣鞘听懂了。他抱着它的脖子,轻声问: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出过门。我们再去一次,好吗?

马摇起尾巴,伸长了前蹄。它在狭□□仄的马棚中打了转,蹄子轻轻刨地。

周鸣鞘打开了马栏的锁。

他不戴护具,不用马鞭,不需要任何他们嘱托的,“它到底是个畜牲,小少爷还是留个心”的废话,他轻快地发出一声长鸣般的哨响,然后如多年前在长白山脚做过无数场次一样,翻身而上。

马瞬间疾驰而出。马蹄声清脆利落,飒沓如流星。他们像风中矫健的草籽,毫无顾忌,狂奔着要向生养他们的故乡去。叫声和笑声被风吹散了,鬃毛猎猎翻飞,身上有了汗。五花马,千金裘,他们奔出二环,上了高架,四处都是人的尖叫,然后进了公路,两侧的高楼大厦越来越矮,平房越来越少,最终来到内蒙古的水与草之间。

这是气急败坏的“家里人”已经追上来了。四个轮子,跑得总是比几条马腿快。他们带着滚滚的尘烟飞奔而来,要把这不懂事的两个孽畜抓回去听候发落。周鸣鞘回头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不屑的嘲笑,两腿轻轻一夹一扭,带着马向灌木群去。

然而那是一个暴雨天,天上一声惊雷,“哗啦”地成盆浇落。他们刚躲进树林之中,大雨席卷,泡得脚下的泥土松软粘稠,抓不住沉重坚硬的石块。然后闷闷的“轰”响,水流裹挟着泥土、石块、树枝和一只蒙古百灵冲向他们。

他们被冲到山脚下。周鸣鞘紧紧抓着马背,但还是被千斤的力道甩到地上。“咔”的一声轻响,他知道身上一定断了几根骨头。而马到底是草原的孩子,它蜷缩着前腿,奇迹般一点事都没有。它孜孜不倦地舔舐周鸣鞘,把他的脸舔得又红又黏,就是这样坚韧而执着的舔舐,让周鸣鞘从鬼门关前回心转意。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伸手揽住马的脖子。马“呜”了一声,跪在他身边,用头枕着他的胸膛。周鸣鞘偏过头,声音沙哑,却非要说话:“开心吗?”他问那匹马。马没有说话,它不会说话,但它不必说话。

这个世界本来就不用说话。

周鸣鞘艰难地爬起来,一瘸一拐扶着马肚子走路。那只蒙古百灵折了翅膀,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地卧在他怀里,周鸣鞘抱着它。他们掉在一处河滩上,水流渐渐湍急。他们沿着锋利的石块走,流下一串水迹,最终坐在高处。他生了火,靠在马身上,这时才觉得浑身剧痛,仿佛每一根骨头都被人敲碎了,碎成一瓣瓣一朵朵的花,针刺一样扎在肉上,而他的喘息越来越重。

他浑身烫得像火,鲜血撕扯着生命从伤口处汩汩外流。眼前开始模糊,头脑开始昏沉,周鸣鞘阖眼。雨停了,时间安静下来,忽然传来风铃一样的清脆声响,他只以为是自己听错。于是他伸手,马懂事地低下头,让他拍了拍自己的耳朵。他抬起脸,看自己的马最后一眼:“走吧。今天天气很好。你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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