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太懂得怎么正常地对旁人好……只觉得语气越冲,越锋利,方不至于被人欺负,受人蒙蔽。”
有那么一刻,隋策脑海里冒出一种鲜活的动物。
——像刺猬。
他想。
“驸马平心而论,自成婚以来殿下有真正害过什么人吗?”
她问,“恕奴婢冒昧,说几句不中听的。”
“以殿下在当今跟前的地位,如若想要摆脱这门亲,大可以编几个羽林将军犯上不敬的罪名,就驸马在闺房内与殿下吵的那几回架,细究起言词来,足够死上七八次了。”
“驸马觉得,她为何不这么做,反而要舍近求远折腾一出和离呢?”
隋策缄默着想了想,并没回答,突然似笑非笑地打量她:“你和宇文笙,是怎么认识的?”
“她于你有恩,对吗?”
今秋叫他问得一噎,定定地与之对视片晌,才语焉不详地开口:“奴婢是被殿下捡回来的。”
她眼睑微垂,对此并未再有更详尽的解释。
“她的心肠其实不坏,只不过拿腔作势惯了,久而久之成了改不了的癖习。”
“此前我同驸马一样,有着相同的想法,也曾经误会过殿下很长一段时间。”
与其说是相同,不如说是更甚。
今秋由于宫女的身份,对商音不仅仅是误会,几乎可以用“畏惧”来形容。
尚未被分到重华殿时,在西宫围房处,宫人之间简直传遍了四公主的恶行。
什么揪头发,烙火炭,扯指甲……打骂折辱在她那儿都算恩赐了。
就算不死也只剩半条命。
因而在六尚局里,打发去伺候四公主比打发去安乐堂还严重,等同于最顶级的惩罚。
姑姑们索性直接拿她的大名吓唬那些刚学规矩的新人,效果真堪比止小儿夜啼。
今秋入宫后不善和人交流,独来独往久了,不经意就成了众人孤立的对象。于是当商音手底下正好缺两个空值时,她毫无意外的,给安排了过去。
五六年前,还没有重华殿,商音尚无封号,也不知跟着哪个妃嫔住在哪处宫宇里。
她在花坛中蹲着身子除杂草,大约是什么地方做得不利落,被掌事的姑姑戳着脑袋破口大骂。
对方指甲很尖,直将她脸上戳出血印子样的豁口。
商音正是那时碰巧路过的。
她可能就十一二岁的年纪,走上前问“怎么了”。
今秋跪在地上不敢抬头,连哭声都压得颇为克制,她并未看见她的眼神,仅仅只是见到四公主投在自己膝盖边的影子,就已经要吓到半死了。
掌事姑姑摆着好脸说“小事而已,惊动公主了”“刚来的姑娘笨手笨脚,一身懒骨头,奴婢正罚她呢”。
她缩着脖颈除了打哆嗦,反驳的话也不会讲,白着嘴唇直冒冷汗。
很快的,高处便听到四公主随意而傲慢的嗓音:“既然那么笨,怕是照顾不好我这些花。人没这天赋,学一辈子也学不会的。”
掌事姑姑:“是是是……”
“就别让她在外面种花了,免得糟蹋。”她漫不经心,“放进来伺候我起居吧,反正我屋里也少一个人。”
对方还要应是,蓦地磕巴了一下,方犹豫着答应:“这……是。”
今秋就从那时起摇身一变,从一个杂使的宫女成了她的贴身侍婢。
她还是凶,易怒,成天龇着牙要咬人。不是嫌她愚笨,就是嫌她迟钝,一说她闷得很,三句憋不出个好话来,又说她像个受气包,给人使唤了还不知道。
今秋初时听着总要战战兢兢,可日子一长,她那永远比旁人慢半刻的思绪也终于咂摸出来其中的深意,明白了公主虽然凶神恶煞但很少向下人动真格,她拿跳脚当饭吃,拿生气当武装,整个人活成了一串又冲又火的辣椒。
她隔绝了所有人的好心,也杜绝了一切可能的恶意,一个人孑然又倔强地行走在深宫看不见头的甬道上。
只是,有那么几回,刚学伺候人的宫女手脚笨拙,给她梳头时,总会勾下几根青丝,扯得小公主五官扭曲。
她一边喊疼,一边要跳脚,“唉!你怎么连个最简单的发髻也梳不好。”
“在家你娘没给你编过辫子吗?六尚局怎么也没个人教。”
宫女握着梳子畏畏缩缩地退到了一旁,不敢再有动作。
妆奁前的四公主好容易理清了自己的黑发,回头看她躲老虎似的,更加恨铁不成钢:“跑这么远干什么啊,还不过来?现在有人教你,天大的好事你还不学?”
“我盘发的手艺阖宫上下无人能比,你就偷着乐吧。”
……
隋策从破茶楼出来时,犹在反复思量今秋方才说过的话。
明月坊用午饭的时段很凌乱,这会子仍有不少忙完活计的汉子,端碗坐在街边的石墩上就着暖阳微光大口吃面。
沿途三两孩童打打闹闹地从他身侧跑过。
不知怎的,隋策无端回想起当初同商音第一次见面闹得不欢而散的情景。
他生在世代为官的隋家,少年时的玩伴近乎集齐了现今永平城最出名的几个纨绔,成日和一帮少爷公子们斗鸡走狗,认识的女儿家不是书香门第的闺秀,就是风华绝代的乐伶,自觉天下女孩子都应是温柔似水的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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