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自然可以金口玉言,命令不渡,命令阮雁,命令任何一个臣子为您鞍前马后,替您稽查天下,帮您杀人抄家。
可是谁能做得比萧齐更好?
谁能以您的好恶为原则,不管千家哭号,只为您一道通达州府郡县的旨意不打折扣?
谁能手握大权而不被您这刚愎自用的帝王猜忌?谁能先斩后奏却能被您全然信任?
谁是您的肉中之骨,骨中之血?
谁生来就是和您共生的存在?
谁是您的傀儡,谁是您的鹰犬?
谁是六亲不认,根系不存,只有攀附您才能活命的奴才?
魏怀恩,你知道答案。
你想把他的差事交给此时唯一能够超脱于前朝俗世的不渡,却又根本无法再同样地信任不渡。
甚至只是因为不渡最好拿捏,可以随时被你碾死而不用担心任何物议,所以你才逼他点头接手。
你的心思就是这样不堪,真正的要害你从不愿意交给他人。
阮雁聪明,上官鹿鸣圆滑,你的门客和扶持上的官员要么不够歹毒,要么不可全信。
你谁都不信,因为帝王就是这般的孤家寡人,即使是江家,都不该凭借与你的血缘瓜分你的权力。
你的,全都是你的,这万里河山,天下子民,全都是你的,任何一个胆敢心怀不轨的人,都该死。
可是你不能这样,你不能杀得无人可用,你不能防备所有人。
你又怎么能变成这样,怎么能变成你最厌恶的永和帝,变成你恨毒了的自私小人?
一声声或是臆想,或是真实存在于人心之中的质问,好似洪钟大吕震响耳边,敲着魏怀恩心中的不解和迷惘碎成尖利的碎片,扎得她膨胀的灵魂鲜血淋漓。
被封印被刻意遗忘的良心此刻砰砰又空空,排山倒海一样奔波涌浪而来的罪孽将魏怀恩的脑海搅得嗡嗡作响,让她突然意识到这扎人的龙纹,冰冷的扶手,坚硬的帝台有多让她不适。
她怎么了?是什么东西让她甘之如饴地剥落血肉,削足适履地变成如今的这个人?这不是她一直以来连梦中都不曾忘却的问鼎之梦吗?为什么真到了圆梦的这一天……
只有这一遍又一遍的拷问才能让她明白,她差一点就应验了帝台诅咒,成为孤家寡人,成为玉玺之仆,忘了自己也是一个又爱又恨的活生生的人。
她本该信任的臣子们望向她的目光中竟然被惧怕和担忧填满,只怕不渡忤逆上意之后,天子一怒,祸及他人。
“朕准了。
你们都下去吧。”
魏怀恩摆摆手,尽量从那层冰壳后让自己的目光变得亲和,把他们还当成能够把酒言欢的同伴,而不是尊卑分明的臣子。
她太沉醉于权力之剑的锋利,却得意忘形到把它对准了自己人。
不该,太不该。
哪怕她知道自己就是得志的小人,也不该一错再错。
“陛下,臣母有一件物什要呈给陛下。”
江鸿留了下来,面带为难地递给内侍一个小木盒,由内侍转呈给皇座上的魏怀恩。
连江玦都不赞同宁瑜这个时候还把魏怀恩当成小辈,可是宁瑜一意孤行,非要江鸿把这个小木盒找机会交给魏怀恩,还不许他打开。
魏怀恩面色无波地打开木盒,突然毫无征兆地笑出了声,惊得身边的宫人脊背一凉。
“多谢表哥,也替朕向舅母和舅舅道声谢,朕很喜欢这礼物。”
江鸿不明所以地应诺告退,走时倒是对着魏怀恩端端正正地行了个武官礼。
木盒中的一把钥匙被魏怀恩取出,引着她去打开了被尘封多年的,曾属于母后江瑛的宫室。
永和帝的后宫已经被魏怀恩或是遣散,或是送往太庙皇陵,宫城中已经空空荡荡,真正的主子只有魏怀恩和魏安星。
所以她能放下戒备,独自走到杂草丛生的院中,坐在了已经被伐倒的桂花树桩上。日光耀耀,照得魏怀恩龙袍上的五爪金龙腾挪欲飞。她抖开衣袖,仿佛母后的魂灵能看见她的今时今刻。
永和帝即使另立新后,也只把继后的宫室换了匾额,没有再让谁进入江瑛的宫殿。
那时候,母后之死对她打击太大,总是偷偷跑到空空如也的殿中,谁劝也不听。
而魏怀德锁上了这道门,把钥匙交给舅舅和舅母保管,并告诉她:
“怀恩,母后不愿见我们日日悲伤。等到哥哥登基之日,我们再一起来见母后,哥哥答应你。”
时移世易,到最后连她都忘记了这件小事,却始终有人替她记着。
“……已经这么多年了啊。”
她被晒出了一身薄汗,喃喃自语着,习惯性向身侧伸手,那里应该有个人递上一块沁凉的帕子,在暑热里为她擦拭汗珠。
只是她摸了个空。
因为她总是忘记那人已经被她贬斥,等着她腾出手来,把前朝该杀的人杀尽了,再一并把罪名安在他头上,把他这条命用得抽筋挖骨,干干净净。
“把里面修葺起来,一切如旧。”
魏怀恩吩咐了宫人后,便没再让人跟着,而是自己踱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沿着曾经遇见过萧齐的宫道,踩着满地夕阳向东宫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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