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霆嗤笑。
“把你没名没分地带到北方前线来,看起来,你的那位皇兄对你是不怎么样。”
薛稚无言以对,更拿不准他心间说想,只能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他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叫我什么。”
“可以……叫大王表哥吗?”薛稚忐忑地说。
“叫阿干。”他道。“阿干”是鲜卑语中兄长的意思。
又回答她方才的问题:“你不是说,你想回你母亲生活过的地方看看吗?先和我回可汗庭复命,先住一阵,等到明年天气好转,再送你去贺兰山。”
薛稚乖顺地颔首,唤了一声“阿干”,没再问什么。
于她而言,这位并不相熟又感情淡薄的表兄是比桓羡危险百倍千倍的存在,她只有暂且顺服于他,然后再做打算。
不过,若不是担心被他用来胁迫桓羡,真要去草原生活,她也并不抗拒。
反正回去也是被他继续锁着,囚着,区别只在于手段或温和或粗暴,总归都是囚禁,从来也不损于他内心的阴鸷和偏执。去草原上吹吹自由的风,也是好的。
只是……谢郎,伯父伯母,还有青黛他们,知道了她的“死讯”,又该有多难过呢?
柔然本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但自贺兰霆掌权以来,为图南,便将都城定在了距离阴山不远的察布尔罕,也学汉人开垦山地,命妇女纺织,意图自给自足,但总体来说,还是以放牧为主。
她被带回了柔然的王庭,先随贺兰霆一起,回到他的府邸去见他的妻子,柔然的燕国长公主,郁久闾氏。
她是位肌肤微黄、相貌婉约的青年女子,年纪约莫二十五六,与贺兰霆相仿,并不似汉家公主那般桀骜,而是亲来了府邸门前等他。
当薛稚被表兄从马车上接下之时,她注意到,那位衣着华丽的妇人眼中一掠而过的怔愕。
“这就是宗望信中所言的你的妹妹?”
“是的,她叫贺兰栀,日后就住在府中,还烦请公主照顾。”
公主点点头,在他身后的马车扫视一圈:“阿其若怎么不见你带回来?”
“她生了一场重病,死在路上了。”贺兰霆神色坦然。
二人用柔然语交流着,饶是薛稚听不懂,也能感受得到这对夫妻之间关系并不亲睦,甚至有几分他们汉人所说的相敬如宾。
她循着汉礼,向这位新谋面的嫂嫂婉婉一福。郁久闾氏笑了:“我会一些汉话,既是妹妹,以后就唤我阿嫂吧。可敦,也是我的阿嫂,你们应该见过。”
公主口中的可敦便是万年公主。
柔然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如今的可汗,便是先一任可汗的幼弟,是被各大权臣势力联和推上去的,地位并不稳固。
燕国长公主和其同母弟宗望的母亲只是个宫婢,没有势力,加之贺兰霆也不欲推宗望上位,可汗的位子最终落在了先可汗的继母所出的嫡子身上。
当夜,贺兰霆歇在了公主房中。
薛稚被安排在他府中一处僻静的院子住下,院名青琅院,府中的布置多是塞上风格,唯独这一处仿照江左的园林、从楚国运来的石料与花木,请了来自建康的能工巧匠一点一点雕琢而成。只可惜此地寒冷,那些花木多半养不活,年年皆须派人去边市上采购。
被派来服侍薛稚的柔然侍女说,这里,还从未有人居住过。
夜里,薛稚躺在与故乡无异的绮床罗帷里,任芳枝替她涂着治疗冻疮的伤药,有些睡不着。
“是我连累你了。”这是一路上她对芳枝说过最多的话。
她被柔然人打晕带走的那个晚上,身为她的婢女,芳枝也被一并带来了柔然。沿途天气寒冷,两人手上都生了不少的冻疮。
芳枝轻摇头;“陛下既把奴婢给了您,奴婢便是公主的人。只是,陛下不知您安全着,眼下还不知道有多伤心呢……”
薛稚低下眉去,默了片刻才道:“他不知道就好。”
他最好是已经当她死了,否则,她活一日,他便一日不会放过谢郎他们。被人捏着七寸、没有自由的日子她已经过够了,她累了,倦了,不想再和他纠缠下去。如果表哥可以收留她,她就愿意留下。
——
却说桓羡收复怀朔之后,为替妹妹报仇,下令将士追亡逐北,一直将抱头鼠窜的柔然人赶至几百里外才鸣金收兵。
然,无论如何,妹妹也回不来了。桓羡神情平静,亲自收敛了那具女尸,尽管期间几度因鲜血入目几近晕厥,最终,是伏胤代替他将女子已有毁坏的遗体收敛入灵柩。
又在心里哀叹。
陛下好容易好转的晕血症,如今怕是彻底好不了了。
尽管女子的脸已被地上的砂石割破,但那名女子的确是公主无疑。
且不说坠楼之时连同他在内的许多人都曾瞧见了她的相貌,这一身衣裳也是她离开朔州时的那件,由薛嫱亲自确认过。最最重要的,连陛下这个枕边人都已确认了是她,又怎可能不是。
人死不能复生,虽说节哀顺变才好,但陛下的反应实在平静得可怕,反令他担忧起来。
收复怀朔的第五日,大军返程。
城中只留了几万人马驻守,其余的,全跟随天子扶柩西归,三军缟素。
尽管天子未有过多的流露情绪,几日间,皆在照常地处理军务。但也唯有亲近的人知晓,陛下不过是强撑着心力,是做给外人看的。
无人之际,他时常恍惚,有时会对着静默的空气语声温柔地说话,就仿佛是公主还活着。
他甚至将公主的灵柩放到了内寝之内,每日夜里,都要对着她的棺椁语声温柔地说说话,才能睡下。有几次,甚至直接伏倒在灵柩上睡去了,反把服侍的宫人吓了一跳。
因了此事,军中的气压也变得极低,丝毫不似打了胜仗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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