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黑色越野车停在墓园外。
顾清淮下车,手里抱着一束桔梗花。
母亲去世之后,父亲迁出烈士陵园,两人合葬。
冬日阳光稀薄,目光所及萧条一片。
一家三口阴阳相隔,顾清淮眉眼低垂,在墓碑前长久沉默。
母亲在最后的时间,曾躺在病床上笑着跟他说:“你爸永远活在一十七岁,等见面的时候我都满脸皱纹了,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认出我来。”
“能,”他低声回一句,“可我还是希望,您晚一点再去见他。”
“哪能一直赖着不走呢,”母亲弯着眼睛,语气温柔而缓慢,“妈妈陪你的时间比跟你爸在一起的时间长好多呢。”
她在十八岁那年遇到父亲,刚到结婚年龄两人就领证。
那张照片,父亲军装笔挺,母亲笑靥如花,不管搬家多少次,相框都被母亲抱在怀里。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很短,她却用一辈子想念他。
他出生时,正是父亲离开时。
对父亲的了解,全部来自于母亲的睡前故事。
那个人英年早逝,却一辈子活在母亲最美好的回忆中。
顾清淮偏过头,不再说话。
他每天都逆行在生死线上,早就生死看淡。
可偏偏在母亲面前,还是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母亲是吃了一辈子苦的人,擅长乐观,擅长让自己身边的人高兴。
她已经被疾病折磨得不成样子,圆脸都显出骨骼,眼窝深深凹陷进去,显得眼睛大也无神。
他带她去晒太阳、把她往轮椅上抱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她已经这么轻,像随时都会离开。
可是看儿子表情不对,她依旧试图逗笑他:“等我见到你爸,我就谈姐弟恋,我还要告诉他,他儿子都一十多岁了,吓他一跳。”
顾清淮被母亲气笑:“什么乱七八糟的。”
母亲便抬起被针扎得全是淤青的手,摸摸他的脸:“让我儿子笑一回可真难得。”
后来,母亲去世,变成墙上沉默的黑白遗照。
再也没有人在意他开心还是不开心。
再也没有人笑着哄他:让我儿子笑一回可真难得。
离开的时候,她的手指已经冷而僵硬,手指却攥得紧紧的。
顾清淮轻轻掰开,才发现那掌心里,是一枚领花。
那是认识之初,父亲亲手从他的军装上摘下来的。
初见的父亲,告诉母亲,他是军人,如果要找他,可以凭借这枚领花。
所以母亲至死手里都紧紧攥着那枚领花。
她怕找不到他。
顾清淮放下手里的桔梗。
您遇到爸爸了吗?
他认出您了吗?
告诉他儿子快要他离开的时候一样大了吗?
都没来得及告诉您,不管有没有皱纹,在父亲眼里,
您都是最可爱的姑娘。
把我一个人丢下,有没有想我。
自己一个人离开,有没有怨我。
三年前冬至,他接到上级命令,前去处置爆.炸.物。
就在穿好排爆服的下一秒,电话响起,来自医院。
“你妈妈现在已经进手术室抢救了……”
“你快点过来,说不定是最后一面……”
那天阳光很好,眼前的一切却好像都变成慢动作。
陈松柏回头问他准备好了吗,邹杨给他加油打气。
喻行有些犹豫最后拿出相机问他要不要合一张影。
因为他们干排爆的,说不定什么时候,人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就连他的老领导,都问向来不抽烟的他,要不要抽根烟冷静一下,再去拆弹。
有那么半分钟的时间,日光明晃晃照在他身上,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一边是在医院抢救生死未卜的母亲。
一边是人流量成千上万的会议场馆,无数人的妻子丈夫父亲母亲。
民警拉起警戒线疏散群众,四散的人群和他擦肩而过。
再开口,他的声音已经哑得、像是抽了几天几夜的烟。
“给我戴头盔。”
十斤的头盔压下来,他彻底丧失所有知觉。
人群不断、不断的疏散,他作为主排爆手,穿着七十斤的排爆服,拎着排爆器材,逆着人流而上,拉开警戒线,走向弹药中心,其他人员留在安全距离外。
他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妈,等等我,我马上就来。
他走到可疑物旁边,打开工具箱,匍匐在地。
时间在一瞬间凝滞,流逝变得不可感知,汗水迷了眼睛。
引线剪断,危险解除。
他这才看了眼时间,已经是三个小时后。
那一瞬间,全身的血液都凉了。
有人脸上带笑,有人湿了眼睛,人群中爆发出欢呼,他的手机有无数个未接电话。
等电话打回去,他在冬日暖阳中坠入深潭静水,无法呼吸。
炸弹拆除了。
他没有妈妈了。
等他赶到医院,会说话、会笑的母亲,记忆里永远温柔的母亲,已经不会说话、不会笑,失去所有温度。
他不想要妈妈担惊受怕。
他从不告诉妈妈自己的工作内容。
却在她病房的枕头下面,发现一封写好的信件。
“如果妈妈离开,不要难过,妈妈是去找你的爸爸了。
我可以非常骄傲地告诉他,我一个人把我们的儿子养大了,他长得很好,是武警部队的高级反恐人才,是特警支队反恐突击队的队长,是一名非常伟大的排爆手,就和他的父亲一样。
妈妈知道,你是因为我,不得不脱下身上的军装。
妈妈很抱歉,让你牺牲那么多,最后还是不争
气(),?絔???膉炍げ???
?虎??▋()▋[()]『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就像个废人一样,离开对你对我都是解脱。
妈妈这辈子最幸福的事情就是遇到你的爸爸,生下你。
你小时候不肯过生日的时候,妈妈告诉过你,你是从爸爸手里接过接力棒,来保护妈妈。
直到生命的尽头,妈妈依然这样觉得。
佛教讲因果轮回,妈妈抄经诵佛,祈求你平安,也祈求自己,下辈子还要遇到你爸爸,还要你当我的儿子。
好好吃饭,健康平安。”
信的最后——
“午饭吃到好吃的栗子糕,不甜,给你留了两个,尝尝。”
顾清淮冷静地料理后事。
尸体火化,人生一世化为灰烬。
他捧着妈妈的骨灰盒,没有掉一滴眼泪。
等回到家,家里漆黑一片。
他脑袋木木的,低低喊了一声“妈”。
阳台上晒着妈妈刷得干干净净的运动鞋,衣柜里是他买给她她不舍得穿的新外套。
沙发上是她看电视时会盖在腿上的毯子,叠得整整齐齐。
到处都是她的生活痕迹,可无人应答。
桌上那两块栗子糕,发冷、发硬,是妈妈生前最后吃过的东西。
这才意识到,妈妈跟爸爸一样,再也不会回来了。
眼泪突然就开始止不住。
他拿起那块栗子糕,嘴巴闭得紧紧的,拼命想要咽下去。
最后跪在遗照前,哭得像个小孩子。
……
三年后的冬至,钟意站在日光下,冷得无知无觉。
寥寥数语,在脑海拼凑成无法磨灭的画面。
一边是病危抢救的母亲。
一边是人流量成千上万的会议场馆,无数人的父母、儿女、妻子、丈夫。
顾清淮拉下排爆头盔,像之前无数次,一个人走向死亡。
等他回来,所有人都很开心。
他只说了一句话,我没有妈妈了。
钟意眼角冰凉,手背蹭过眼睛,才发现眼泪在不受控制地滑落。
什么都顾不上,她直奔墓园。
坐在出租车上,街景在视野无限后退,视野里一片模糊。
北风刮过脸颊,像刀,冷冰冰顺着呼吸扎在心底。
钟意到墓地的时候,一眼就看到顾清淮的背影。
清俊挺拔的年轻警官,背影高大,在寂静墓园中,透着说不出的孤独。
当目光触及那座墓碑,和墓碑前的桔梗花,钟意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原本她还有幻想,幻想是陈松柏记错。
可为什么啊,为什么阿姨的名字深深篆刻在冰冷的石碑上。
夏阿姨喜欢花,看到她在插花,她总是忍不住凑上前,托着腮目不转睛地看。
每每这个时候,阿姨总会笑着问她:“钟意喜欢哪种花?”
() 她递向日葵给她(),????厐?“鱕??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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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靦?????”
祙?豛?()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便见她笑着看墙上军装笔挺的男人:“那儿呢,当时他高高瘦瘦的可帅了。”
钟意看过去,果然顾清淮像阿姨所说,长得像爸爸。
照片里的人,永远定格在一十七岁。
那个时候她想,照片会褪色,喜欢却不会。
阿姨看向叔叔的眼神有光,她一定很爱他,爱了一辈子。
她也会喜欢顾清淮一辈子,喜欢到白发苍苍,喜欢到没有呼吸。
就在她走神的时候,阿姨摸摸她的脑袋:“跟军人在一起很苦的,真的不害怕吗?”
她笑:“不怕,可以打电话、视频、还可以坐高铁坐飞机去看他。”
喜欢肯定能战胜一切,那些走不到最后的人,肯定是因为不够喜欢。
她喜欢夏阿姨,喜欢靠近她万物美好的氛围,喜欢她是顾清淮的妈妈。
她总是忍不住感叹,原来这样美好的女孩子,才能养大顾清淮那样的儿子。
于是顾清淮被忽视了个彻底,趁妈妈不注意,把她拎到自己房间“严刑逼供”。
“都不看我,”少年把她抵在自己和门中间,“就那么喜欢我妈妈?”
她重重点头,少年眉眼嚣张却又无可奈何,特别特别可爱。
顾清淮带着笑逗她:“反正早晚都是你婆婆。”
她羞红脸,却无法反驳。
那么可爱的夏阿姨,总是给她做好吃的。
得知她是顾清淮的女朋友,第一反应是白了顾清淮一眼:多可爱的小姑娘,跟你真是糟蹋了。
可现在,怎么就变成一座墓碑了。
钟意想起最后一条信息,是夏阿姨让她来家里吃饭。
她说工作忙,一定去,心里想的却是,阿姨对不起。
她应该去的。
她不应该因为分手就单方面切断了所有联系。
眼泪不受控制砸下来,胡乱去抹,越抹越多。
她一直以为顾清淮没有软肋。
他的人生没有阴影,她不可以成为他的阴影。
却不想,他过得比她还要糟糕一万倍。
生病可以痊愈,亲人去世是一辈子的痛苦。
从脱下军装,到母亲离世,每天生死一线。
这些年,他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偏偏,他已经在深渊边上,她最后推了他一把。
顾清淮转身,对上钟意哭红的眼睛。
他怔了怔,语气听不出悲喜,质地冰冷:“陈松柏告诉你的?”
钟意哭得哽咽:“你怎么都不告诉我,你怎么都不告诉我啊……”
顾清淮走近,放轻声音哄人:“好了,不要哭了,我妈最喜欢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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