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后,女帝本欲回归宣政殿处理政事,方一踏上轿撵,便被赵元韫拦住去路。
“陛下,留步。”
临楼王在早朝时颇有些沉默寡言,这会子倒是回足了精气,同往常一般凑到女帝跟前卖弄风骚来了。
女帝微一皱眉,从辇上下了来,平平凝视着他。
平心而论,这个登上帝王宝座的女子本相是极艳美的。她身上九章金龙的朝服形制与几代男帝别无二致,也并未作得高髻云鬟与宫妆,明该是端清肃穆的帝王气象,却着实难掩她皮囊的姝丽,且那丽容又因其丰姿威仪而显得更加夺魂摄魄。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过艳之物总含着毒,她如是,对面那人亦如是。
赵元韫注视着女帝的秀靥,神情渐渐温柔了几许,微弯薄唇轻声道:“陛下今日,有些不同了。”
女帝蹙眉,“朕不知有何处不同。”
她似是有些疑惑,然这疑惑也极淡。柳眉微微拢起那么一霎便展平了。
从前那双眼曾安然栖落在他的枕畔,又或是隔山探海地漫过来与他呼应,只见得脉脉眼中波、盈盈花盛处,今儿一遭倒像是陡然水枯花谢,竟漠漠然同他横眉冷对起来。
赵元韫勾唇一笑,背负双手缓缓走近数步,逼进女帝身前。
“放肆。”女帝冷叱。
“尔等都退下吧。”
宣政殿掌事宫女鹧鸪正肃立于女帝身侧,此刻开口道:“王爷,此言不妥。”
“哦?”赵元韫以拳抵唇轻轻一笑,锋锐的眸垂了垂复又抬起,舒眉朗目,俊采风流,“姑姑这话倒叫本王不懂了。”
“王爷身为人臣,便该通晓人臣见君之礼,帝前三丈不可轻近。且天子尚未发话,王爷如何能代君主发号施令?”
鹧鸪的话含义已然极重,女帝亦静静地站在当地,用沉默与他对峙。
少顷,赵元韫轻叹道:“陛下平常倒没这么防备本王,果然时移世易。一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传过来,陛下就对本王离了心。”
他面上并无一毫肃杀之色,脚下却未停,待行至女帝面前才缓缓俯身,抬手欲抚她的面颊。
“王爷且住!”
他的手去势不止,直至与她相距不足半寸,才隐隐听着她的呼吸倏然一紧。
微凉的鼻息拂在他指间。赵元韫狭眸轻眯,琥珀色的瞳孔被浓密睫毛掩去一切思绪。
是了。
她不会是这样的反应。
他眼里心里的那块璞玉,在他一直以来的刻意刁难面前已学会了游刃有余。她应当是婉转地笑着,故意假装十分不解,水眸含嗔带怒,又端出一副不容侵犯的架子,朱唇一撅先揭他两句短儿,而后再反过来从他这讨些便宜。
诛心伐谋,有来有往,是为活玉。
可眼下这块玉皮里包着的魂,已经死了。
赵元韫眸色渐深,在险险触及她面颊之前收回手指,“陛下脸色不佳,可是着了风寒?若龙体不适,就该回宫多多歇息,万不可轻易抛头露面。”
女帝轻一抿唇,随即道:“朕自有主张,临楼王无需挂怀。”
赵元韫摇首低笑,“倒不是挂怀你。只是本王知道,陛下看似养气功夫不错,实则,是个急性子的姑娘。脾气不好,爱动肝火,但凡遇上不顺心的事儿了,总得做臣子的好好哄一哄。”
这话稍带机锋,却不知是何蕴意?女帝心中不定,嘴上回道:“朕的性子急么?”
“你自然是不急的。”
他笑着,顿了顿,又道:“你太疏离,自家房子起火都不忙着浇水,不像当家的主人,倒像个雇来的看客。”
直至这一句,才终究落到了实处。他并未挑明,却足以让两个人都了然于胸。
于赵元韫而言,成璧的心思曾经近乎是透明的。如今偶尔需要费些思量,然而归根结底,他二人看待一样事的逻辑总会有些师出同源的近似。可纵使他早有九成九的笃定,但凡有一分可能,他也总想着要来试探她的深浅。
他总期望着,他的小玉儿能带给他更多的惊喜。
再者说了,倘若得以窥破一桩被人极力掩藏的隐秘,似也十分令人愉悦。
宫巷长街之上,大胤的两位实权魁首面向而立,默默无言。
大兴殿檐角的铜铃被煦风吹拂着叮叮轻漾,赵元韫戏谑地挑了挑眉,转而抬眸远望天边游鸟。
女帝仍旧面无表情。
或许是因为她从来就少有旁的表情,即便心神震动,那张刻板面具却已然牢牢焊死在脸上。无亲无朋,无牵无挂,绝少有人可以探究面皮背后的真相。
那“看客”一词,周遭宫人不懂,鹧鸪却听得冷汗涟涟,惊觉此间隐秘已被其看破,连忙上前扶住女帝的手臂,轻声道:“陛下,宣政殿还有不少折子没批完,您随奴婢来吧……”
“姑姑莫急,本王还有件小事要向皇帝请旨,耽误不了多长时间。”
鹧鸪神色一紧,同女帝彼此对视一眼,而后那女帝便只是摆一摆手,示意他但说无妨。
赵元韫唇角勾起,一掸袍袖拱手向她行礼,“当日京郊亲蚕中,本王为西洲流寇棱刺箭所伤,箭锋邪毒入血,伤口久而未愈。近几日起坐理政,时常自觉力不从心。故本王斗胆向陛下请旨,卸下朝中一切职务,暂返封地临楼郡休养。还请陛下允准。”
女帝缄口,不言不语,一双眼静静地垂着。
临楼王面前的这个女帝,自然就是精于易容的山鬼司司主梁奴儿。此刻她正心中暗忖:这话陛下可从没教过,却不知该怎么回?若同意,便是纵虎归山,若不同意,那临楼王也不用搭理她这一茬,径直将皇帝乔装之秘大白于天下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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