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似落针一般极细微而清脆的声音在大殿响起。
如来怔住,看观音面无表情地凝视他,温柔的面孔上没有一丝笑意,“我给过他机会的,是他自己活该。”
她见过太多眼泪,倡女的眼泪滚烫带着血腥,尤邈他以为他的眼泪就有多金贵,只要他悲痛片刻就能让她爱他吗?
他以为她真的就有多脆弱无助,等待着一位嫖客来救风尘,为他自以为是的英勇而动心?
或许若她真是倡女,真的在绝境之中,尤邈尚有一丝机会能让她容忍他的傲慢与愚蠢。可惜她不是凡人,也不是倡女,不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也不能宽恕他所做的一切。
是他自己踏入了柳心楼,是他自己成了嫖客来折辱人,也是他自己运气太好,遇上了满心愤懑的佛。
即便是她迁怒又如何?是他自作自受,是他活该。
男人不是总要嘲讽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吗?怎么会有这样恬不知耻的人,朝倡女砸钱泄欲,折磨凌辱了她们的身体和灵魂以后,还妄想得到她们的心。
他们以为她们就低贱愚蠢到了随便哄哄,假装把她们当个人,再趾高气昂地教她们不要那么卑躬屈膝,要有尊严,就能让她们感激涕零地把一颗真心奉上吗?
他们都一样愚不可及,尤邈也一样,令人恶心。
他既然入了尘世,想来践踏她人,那么便要付出代价。
她不会教他的,嫖客的真心是最肮脏、最廉价的。就算尤邈流下血泪,挖出魔心,她也不会爱上他。
恭喜他不仅没有看透一位佛,也没有看透一位倡女。
他永远不会明白的,倡女永远也不会爱上一位嫖客,永远。
观音眼神冷漠,连面具都懒得戴了,字句尖锐,语气里全是嘲讽与不屑。但如来却看穿了这样冰冷神态下的极力掩饰的惶然。
如来沉默半晌,看向观音握着净瓶而根根泛白的左手,目光在那好似无损的净瓶上停留片刻,只叹一句:“你动了何其重的嗔心。”
观音只捏紧了手中净瓶,尽量自然地挺直了脊背,虽则她知道这一切瞒不过如来的法眼。
“若菩萨有所嗔恨报复,则已作、未作恶之众生必生恐惧。观音,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你又如何不懂?”
观音平静道:“佛说一切法,为治一切心;若无一切心,何用一切法。”她不曾低头望向手中碎裂的净瓶,只是淡然道,“嗔恨之害则破诸善法,我便是要以善法平我的嗔心。”
“善法?拿两国男子的死来平你的嗔心吗?”如来闭目,似是无言以对。
“凡人一生眨眼便过,生与死又有何重要?即便你为她们争来了短短一世,阴阳失调,她们还是会死,妘女国也还是会覆灭。”
如来自然都知道,哪怕观音做得再干净,哪怕妘女国的人依照她的指令断绝所有神庙神殿,能骗过诸位仙家神官的耳目,也骗不了如来。
观音并不掩饰,大方地点头应是:“我倒是未曾见过阴阳失调,只见过阳胜阴衰。”她无比赞同道,“世尊说得对,就是因为阳胜阴衰,琉璃国才覆灭了,这便是天道。”
如来不欲与她做无谓的纠缠,严肃道:“观音,你不是凡人,更不是女子,你明白吗?”
“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观音静立的身影在这空茫茫的大殿之中显得那般单薄,她也再不维持那副公式化的笑容。她看着如来一字一句道:“那我便做一回女子又如何?”
大殿之中,高台之上的金刚铃忽然振而鸣之,铃声脆响。观音手中的净瓶仍在裂开,裂纹像冰面一般扩散开来,却被悠扬的金刚铃音掩盖。
她执拗地握着净瓶,不肯让它以真容示人。
如来深深叹气,半晌疲倦地下了禁令:“从明日起,你自于南海禁足五百年,这五百年不得踏入尘世,不得插手人间之事,以清嗔心。”
观音并不反驳,从容应下:“是。”
她没有颔首行礼,只是漠然转身。
殿中金粉铺地,祥云如盖,仙池中澄泉如水镜一般,倒映着影影绰绰的弯月,青莲含苞竟未绽放,只梵音落落。她的白衣轻轻掠过,水面依稀飘过几片灰败的竹叶,很快湮没了。
观音没有施法,就这么一步一步傲然踏出大雄宝殿,那一袭白衣荡无纤尘,她的神情也并无异常,只是太过平静的侧脸和手中不肯泄露的破碎净瓶,在这花团锦簇的宝殿之中依旧显得孤意过甚。
观心如水月。如来看向池中那一泓并不圆满的弯月静影,低声道:“你做女子,那你便真成了他的妻子了。”
但如来仍旧没有拆穿她,只默然地看向她离去的背影,这才传令示下:“传我金令,西天一切神佛皆需要结避尘印,不得令妖魔近身。”
“告知天帝,冥君既死,今日暂由观自在菩萨主持大局,明日之后由阿罗汉代冥君维持秩序。”
“谨尊世尊金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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