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荼的妻儿眼前,舜徒手摘下恶鬼的头颅。
成功替家人报仇后,舜的双眼依旧麻木,或许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一旦敞开心扉感受,想感受恨就得一併感受失去爱,那份伤痛舜绝对无法承受,为了防止灵魂自我毁灭,舜只好什么都不去感受,行尸走肉。
为了復仇重新起身,如今失去这个理由,舜必须再去寻找别的理由。
对于一个没有情感的修罗而言,追求极致武道是仅剩的存在意义,又或许,舜只是想寻求制裁。
他主动上门挑战强者,透过无止尽的杀戮追求至高,同时也在寻找一个得以制裁自己的正义,不断向上攀登的舜也在寻求一死。
他开始滥杀高评级的超常症病患,血洗街道,帮派三雄,机构特勤,无一倖免。
期间,诺罗恩家族看上舜非凡的身手,他们恰好需要打手为自己剷除祸患,便暗地资助修罗的暴行。诺罗恩家动用权势,一手遮天,为舜挡掉所有应当背负的刑责。
倒也不是收钱办事,有人协助打发检警,舜便能心无旁騖地追逐极限,比起钱财,有人在旁打苍蝇,这才是舜甘愿和诺罗恩家合作的主因。
而诺罗恩家派给他的最后一单正是前去净修罗,他们要舜去取武崇光的命,少了武崇光,他们便有千方百计夺取寺下的土地。
那年,街道冷清,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搁置的尸袋,纹有条码的尸体不计其数。
患者走避,为了苟活,他们逃进净修罗寺寻求庇护,而修罗也前来此处寻求最后一战。
踩着斑斑血跡,修罗来到正殿之前,与武神相望。
身穿漆黑武僧服的武崇光率先道:「你,究竟为何而战?」
沐浴鲜血的舜坦然一笑,笑得十分空虚:「为登上至高,为求一死。」
修罗摆出架势,没有牵掛,一无所有,他很乐意命丧于此。
面对无穷杀意,武崇光也抬手回应,心眼让他看见舜千疮百孔的心。
「在天之灵正为你落泪。」武崇光眼怀怜悯,语带惋惜。
「请务必让我和他们团聚。」舜灰白的眼早已枯竭。
师出同门,两双身经百战的手,一双掀起怨恨,一双延续恩情。
武神战修罗,此战不可免。
两人全力蹬向彼此,武神修罗双双抬腿,用高抬腿开场,碰撞的净力旋起强风,神仙各踢一脚就浪起漫天沙尘,随后使出的每技都换来狂风尖啸。
拳如枪弹划开风,腿如百兽奔腾碎大地。
双神战得天翻地覆,寺顶飞,横樑垮,铜像如豆腐被削开,山林巨木如细枝倾折,群鸟逃窜。
天上见不着云,万里无云,只因云被拳脚震起的强风刮飞。
地上不见寸草,大地无一完整之处,净修罗寺所在的山头差点被战斗夷平。
双神大战三天三夜,战役的最末,修罗耗尽气力跪倒,终于迎来渴求的死亡。
跪于武神脚前,修罗仰视期待已久的制裁,以为武神扬起手要给他一技痛快,却见武崇光朝他递出两只祈愿牌。
「你的妻儿来过这里,他们曾到这来为你祈福。」
跪地的舜双手接下祈愿牌,将两份祝福捧于满是伤疤的掌心。
『希望爸爸妈妈快点和好,全家再一起去海边玩。』
『愿丈夫平安,希望他另谋出路,战斗有违他善良的本性,请神明为他引路。』
亲人的愿望令舜沾染血气的手无比沉重,让爱人失望简直比死还要难受,短短两句祈愿,就让修罗褪回凡人。
不是武力,是爱清澈了舜眼中的赤血,使他双瞳恢復神色,不再麻木。
「切记,过去不会消失。」武崇光俯视跪地懺悔的舜,舜正捧着祈愿牌抱头痛哭。
针对一心求死之人,死亡这种制裁方式毫无意义,那不过是让罪徒逃避,赐他们解脱,那样反而太过便宜。
武崇光认为有比死更好的赎罪方式:「比起消极死去,倒不如活下来好好弥补,你必须背负愧疚直至闔眼,这对你才是真正的制裁。」
这番话舜能认同,认同,所以接受。
修罗死去,重生后的舜改名为尊善,遵循善道正是他妻子的期望。
又过了多年,尊善接任净修罗第三代掌门。
这些年来,尊善始终掛念绿炎的馀烬,他永远忘不了手弑恶鬼的那夜,那名男孩失神的双眼。
绿火催生修罗,就怕修罗再催生下个修罗。
他必须找到恶鬼之子,必须瓦解自己造出的怨恨,那是他应负的责任。
庆幸老天听见他的乞求,某天,遍体鳞伤的恶鬼还真倒在寺前,神奇的因缘。
过去不会消失。
尊善很高兴,过去来找他了。
天赐良机,尊善决定将小小恶鬼视如己出,他会倾尽馀生将这孩子抚养长大,哪怕有朝一日这孩子得知实情,一心想抱杀父之仇,他也会心甘情愿接受。
他爱这孩子,打从见到朱瑯的第一刻起,尊善就抱着死的决心去爱。
教他习武,教他武德,教他为人处世,教他耐心。
为他磨药,为他热敷,为他盖上暖被,甚至为他学习不擅长的缝纫,好为他缝补破损的僧服。
不意外的,那天,孩子终究得知他的过去,知晓了他的身份。
孩子当眾指控他的罪刑,骂了很多令他心寒的话,更在眾多目光下逼问真相,令他无法啟齿。
不行,不能说。
在这么多人面前道出实情,生父的罪行自然会被投射到孩子身上,这孩子会很难堪。
世俗对病患的观感本就不佳,常人已对患者反感,要让群眾知道孩子的生父是杀人无数的恶鬼,是催生修罗的恶人,只怕孩子承受不住,也难保不会有人责究这孩子,将祸患的渊源归咎到恶鬼父子身上。
若得知生父杀害师傅的妻子,这孩子也会过意不去,孩子必然感到内疚,说不定会因此永远离开净修罗,只因无顏面对寺主。
与其那样,倒不如承认自己是个偽君子。
于是,尊善选择撒谎,说自己收钱办事,甘愿承认自己是诺罗恩家的走狗,遗憾这么做仍无法挽留孩子离寺的背影。
比起世人的谩骂批评,尊善只担心孩子不再回来,他怕孩子误入歧途,也约莫猜到背后主谋的意图。
放弃真相,将一切罪责拦往己身,他将失去人们的信任,进而失去净修罗。
揭开真相,将一切苦衷追溯恶鬼,他将失去那孩子,那孩子也将失去未来。
残酷的二选一,对尊善来说并不残酷。
他毫不迟疑选择前者,也预见自己未来可能因而赔上性命,那都不打紧,重要的是将剩下的人託付给盟友。
为此,他前去费洛斯,私下会见费洛斯机构的领导人,邓伯伊。
向邓伯伊阐述来龙去脉后,尊善表示,愿意将死后的财產及净修罗寺相关权利全数让渡给费洛斯。
「未来我可能难逃一死,到时寺里的病患和那孩子就麻烦您照顾了。」尊善朝邓伯伊弯腰,他双手合十,诚恳请求:「麻烦您收留我的伙伴,请给他们一个温暖的归属。」
「牺牲己命藉以终结仇恨的连锁,这么做对那孩子不一定好。」邓伯伊不认同这是最好的选择。
「那孩子不能步上我的后尘,日夜被梦魘纠缠,终生无法安稳入睡。」尊善不愿孩子得知真相,盼世代的恩怨到他为止:「我已经没东西能教给他,该有的武技,最基本的待人处事,那孩子应已习得,但寺里缺少同儕,那孩子需要玩伴,身为常人,我也不具备正确使用病症的知识,良师益友和施展病症的方法都只能在费洛斯获得,请务必让他成为费洛斯的一份子。」
「费洛斯愿意为任何病患敞开大门,也就因为我们瞭解患者,清楚患者需要什么,恕我无法赞同你的安排,现在绝不是你离开那孩子的时机。」邓伯伊反对尊善以死了事:「净修罗寺是瓦解恩怨的地方,贵为寺主,你必须和那孩子解开心结。」
「我怕那孩子承受不住。」
「你们可以一起承担。」
邓伯伊认为这对父子应齐肩背负因果恩怨,随后却见尊善不发一语,他就这么双膝下跪,五体投地。
尊善就地磕头,面地低语:「作为杀人无数的罪徒,我远比您要瞭解罪恶感何其沉重,如今也只剩这座灯塔得以託付,万事拜託了。」
邓伯伊若不答应,尊善绝不起身。
最终,邓伯伊只能答应。
但也只是表面上答应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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