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妃举起酒杯,即兴说了一席漂亮的祝酒话。
亦渠也举杯。她被强迫换上了宫装,两鬓如同游云浮托,变得蓬松懒怠,表情仍然是淡淡的,但因为少了官帽的威压,脖颈稍微好受些。她挺正后背跪坐着,像随时引颈就戮;同时她已经忘记女衣的轻纱袖展有多轻,敬酒的动作扰乱了袖幅的柔摆。线条利落的手臂直伸在尊贵的女人面前。
太妃笑:你看起来怎么像是要杀人。
亦渠也笑:太妃慧眼。我等刀笔吏最会无形中杀人。她抬头把酒饮尽,翻过手来给太妃看杯底。
局气,果然是做大事的人。太妃夸她,对了,之前丧礼的大事,多劳你费心了。
是微臣份内事。亦渠身体前倾给她斟酒。
太妃噙笑:份内事。她再次伸手去抚摸亦渠的手臂。即使暖阁用厚毡罩住门扇,屋内又有薰笼,温酒下肚,亦舍人两肩还披着方才太妃亲赐的黑貂裘(锦东王:这可是我巴巴送上门的孝心,怎么落到你这禽兽的身上了),她的手臂依旧冰冷。
这身宫装好吧。新裁的,穿起来多轻省。太妃捻捻她袖摆。
亦渠应道:是。
喜欢就年年送你。可惜今年冬天格外冷,不然还有更轻妙的料子。太妃摸完,满意收手,把滑至手腕的镯子捋回去。
今冬寒冷,想是上天为先帝致哀。亦渠低头捧酒,太妃请。
她并没有把酒接过去。亦渠知她还有话要说,只是长低着头静静等待。
今冬过去之后,新朝的蓬勃气象,很快就要来了。太妃双手放在膝上,平和地看着从亦渠额前滑落的一缕头发,晒化了冬雪,顺天门前砖缝里的稗草又要滋长起来了。
何止是稗草。脏污的血迹,打落的牙齿,冬雪一消弭,地上的什么脏东西都要现出形来。亦渠语调平稳,仿佛真在谈侃季节的变化,——就如微臣身上的阴私事,很快就要瞒不住了吧。
太妃低垂目光看她:你明白就好。
她们以寒冬喻先帝,以春阳喻新帝。旧雪已去,太阳普照之下,冰河暗渠,焉能复存。
我知道你不甘心。步步为营走上了高台,谁舍得滚下阶去。太妃长出一口气,看着亦渠仍然平举着的手臂,她杯中的酒竟无一丝颤抖的涟漪,可再往上走,就要挨刀子。太妃声气放低,拿命去赌,值得吗?你从来是最惜命的人。
亦渠半天无言,忽然吭笑一声。
太妃不知道:惜命无非是要把命留着,花费在该花费的地方。她直起身来,把酒杯收回去,自己把冷了的酒水饮了。她在太妃凝眉注视中把酒杯顿在小桌上,抹起袖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太妃,亦渠不光要赌,还要救人。
救谁?太妃反应了片刻,看了一眼窗外城南的方位,悚然道:你混说什么!
由此可知,你混说什么的口癖,两位大宫女是跟太妃学的(也可能是太妃跟两个大宫女学的)。亦渠也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回过头来,给了太妃一个默认的眼神。
你疯了。太妃恼怒闭眼,她在城南的观里住得好好的,你以为你是救她,怎知不是把她带入火海。
亦渠乐了:连我一个外人都明白,对她而言,关在观里和死没什么分别;您又当真不了解她的性格吗,太妃。
太妃无言。过了半晌,她从亦渠手里把酒壶夺回来,自斟自饮,劝人半天,像臭鸡蛋摔在臭石头上,自己却口干舌燥。
我总算明白,你一口一个太妃,是在刻薄我呢。太妃冷笑,难道你不知道我的名字?你这是在笑我:深宫久坐,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都忘了;百年以后,也只落得个太妃的尊荣,连孝谨仁慈辅天皇太后都评不上吧(亦渠:这不一定,我活着的时候一定帮您搞定称号问题)。太妃冷酒入喉,咬着后槽牙,举杯给亦渠看空空的杯底:你呢亦渠,你呀,你要青史留名。
亦渠此时乖觉,客客气气给她斟酒:不是的,太妃是尊称,外臣怎敢嘴里混说后宫贵人的名讳呢?
太妃冷吭:找机会把你舌头拔了,编瞎话一套又一套。
太妃,拔舌不可,本朝禁绝私刑。亦渠还是三刀都劈不散的温和笑容,给她又敬一杯,至于青史留名的话,就那么一句话——亦渠此人,史官无从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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