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上写着,死者于昨夜离开教堂,敲响附近一户人家的门劝架,却被醉酒的男子误伤,推搡中,被撞下楼梯,后脑受伤,当场去世。
他去警局,做笔录,然后看到老人的尸体。还是那身破旧大衣,灰白头发,慈眉善目,像下一秒就会睁开眼睛,对他说,Joshua,我们回家吃饭。
警察将老人随身的遗物交给他,是一颗糖,早已软化,在染血的大衣兜里粘成一团。刚被收养时,他体弱多病,常打针吃药。老人常在兜里藏一颗糖,为哄他开心。
教堂入不敷出,他们一直很穷。
那天下午,老人上楼,不是为了训斥他,而是去与他和解。他跪在停尸房里,呜咽着,像条无家可归的狗。
03
月色沉沉,照亮曼哈顿的钻石,也照亮铁锈。中城最大的地标建筑也是座教堂,十七岁的凌然漫无目的地走到了那里,站在大理石所筑成的高塔下,看聚光灯照亮那些璀璨的马赛克窗花。那是盛夏,凌晨三点,空气潮湿寂静。
牧师死的那晚,凌然走进教堂深处,坐在第一排长椅的角落,合上眼睡着了。
他是被乐声吵醒的。睁眼时,他看见面前小礼拜堂的舞台上,有个女孩在旁若无人地跳舞。
她站在灯光里。黑暗中她看不见他,他却看得见她。那支乐曲他很熟悉,是柴可夫斯基的《悲怆》。教堂里有架老钢琴,牧师曾经用心教过他。可惜他不学无术,让别人总是真心错奉。
他坐在暗处,她看不见他。月光从玫瑰花窗外照进来,照亮她额头。是个绝对的美人,东方脸孔,挺拔秀丽,每一个动作都像紧绷的弓弦。
凌然再没见过那样饱含感情的舞姿,像是下一秒钟就要死掉那样地跳舞。灰尘在空气中飞扬,他安静地听着,连呼吸都停止。
乐曲结束,她额角挂着晶莹汗珠,关掉音响,穿上大衣,从他身边走过,没有回头。
黑暗中,她没有发现他的存在。只是静静坐着,没有开口,也没有追出去。
平生第一次,他觉得冥冥之中,有人在关照着他,挂念他,给他听这首歌,怜悯他的痛苦,原谅他的卑微。
他觉得自己又能活下去了。
那天之后,凌然没有想过,他还能再次遇见她。
那一晚是在中城的卡内基音乐厅。牧师去世后,教堂临时关闭。他按照老人的遗愿,将所有钱财房产都捐给了慈善机构。那晚也是他在纽约的最后一天,他已经报名入伍,第二天就启程。
晚风凛冽,他散步路过,恰逢舞剧散场。一众年轻人簇拥着两个人从高大阶梯上走下,喧哗热闹。被簇拥的女孩还未卸妆,灰色大衣里裹着一张比玫瑰还漂亮的脸。
他脚步冻住了,是她。原来她是舞蹈演员,难怪。
她和他擦肩而过,手里捧着的花束里掉出一朵,人行道上车流汹涌。他低头拾起,交给她,心跳得比信号灯还响亮。
“送给你了,先生。祝你今晚愉快。” 她看他一眼,凌然慌张低下头,用帽沿挡住眼睛。
她走了,他拿着花,在马路边发了几分钟的呆,突然发疯般地朝灯火通明的音乐厅跑去,冲进前厅,四处寻找今晚的演出节目单。终于他找到一张被人扔在地上、皱巴巴的演出名单,翻开第一页就是她。
Rosa,十五岁,《天鹅之死》主舞之一。他把那张节目单贴在心口,好像它能抵挡寒风。
后来很多个日夜,他靠那晚的回忆活着。两年后归国,凭那张传单找到了她,原来她的真名是罗伊莎,出生于中国最东北的某个小城,死于两年前的一场大火。
住宅楼失火,起因是冬季取暖设备问题,小区交通堵塞,死了十多个人。他开车几千公里从冀州去了那座小城,找档案馆,找当年查办这起事件的刑警。在一张当年的旧报纸上,他看见了那个刻在灵魂里的名字:罗伊莎。
紧挨着那个名字的,是她父亲的名字——罗星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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