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父亲一早属意于她,在这山中城被北条军围到水泄不通以前,月夫人就被送到了伊豆与相模交界的国境。虽不知道孰先孰后,不过月夫人也因此被唤作祸国红颜,旁人都评议伊豆大名一族是因她而亡。
但是不论真相如何,父亲对母亲的痴爱却毋庸置疑。因为他甚至没有杀死兵败的政敌之子,反倒收其为养子。
“兄长大人并非我父亲所出,我们这对兄妹实乃异父之兄妹。”
我想那位心思缜密的织部正大人应当已从某处得知如此这般的往事,然我面前的嫂子却仍维持着惊异的面容。
“母亲嫁到北条家,成为我父亲的继室。我一直在想,要怀有多深刻的爱才能做到此种地步。”
随后我说到自己的降生与我母亲的崩逝。我母亲是因难产而死,那可怜的孩子也没能活下来。年幼的我脑中没记下父亲悲痛欲绝的模样,只知他撤去了有关母亲的一切物件,连小田原城内的海石榴树也被全部砍掉,改为栽种梨木。直到兄长成为家督,那些侥幸没被扔掉而是堆在杂具间蛛网下的母亲的遗物才终得重见天日。
“你渴望着那种爱吗?”
嫂子抻起袖袂向我伸手,奈因曾听到之前她饮水的声音,遂以为热心的嫂子是要将茶杯递给我,没想到她却握住了我的手。
“那或许不是因为爱,但如若真的存在那样热烈的爱,想得到它又有什么过错呢?”
嫂子的话没头没尾,她掌心的余热不断传递给我,以至于我在听到“热烈”一词时,反将她伸过来的手攥得更紧。随行的武士守在屋外,侍女们正忙于打扫内室,四下无人的场合里,我和嫂子的手紧扣在一起。我稍稍偏转脑袋,不敢直视她的眼眸,她亦迟迟不肯松手,复挪至我身旁,直到她那一头散出木犀油香气的乌发蹭过我的肩膀。我的胸口悸动难安,胸脯同手掌一般逐渐升温,在燥热进一步游移至我的脸颊以前,我俄然开口问她:
“嫂子会为兄长大人生下嫡子吗?会一直爱着兄长吗?”
我知道无论她心底如何打算,都必须接受身为女子的宿命,我的宿命亦为如此这般。
“入夜了,今日诸位都经历长途跋涉,该早点歇息了。”
嫂子果真没有作答。透过没合上的隔扇,我并未看到窗外更漏转换,嫂子便是这样随意将我搪塞过去。但她又说自己乏了,尔后微微垂下脑袋,恰好将脸的一侧搭在我肩上。嫂子依偎着我。她越是这样,我就越觉得她对我的好只是从分给兄长的那部分中余下的,我那名为嫉妒的丑恶感情就越发庞然。
想起了从乳母那里听来的有关母亲的传言,我父亲原本只想纳母亲为侧室,但母亲却说做妾不如一死,她便是用一把没见血的匕首得到了当日的地位。如今我开始相信这传言是真的,我明白自己内心深处也渴求着那般独一无二的爱。
第二日清晨,侍女收拾着铁壶下燃尽的炭块,梳洗完毕的我正要出门,门外便有城主政庆大人的侍者来传。兄长忙完了长滨城的事务,心中又牵挂着妻妹,遂踏着风雪连夜赶来——是的,屋外这时业已一片冷然。身披打褂的嫂子与兄长同站在屋檐下,尚且停留在门边的我眼底映入无垠冬景与伫立在茫然之中的一对璧人。
身在山中城的我思念起相模国的老家,这个时节里,父亲留下的满院梨木只剩下濯濯枝条,积雪想必已压断几根枝杈,俨然一副开满梨花的模样。兄长大人暂且没工夫告知我何时复归,我稍稍走近,方才发现他正同嫂子侃侃而谈。
“拿下长滨港的海路,加之相模湾的港口,这下由御浦到豆州的辽阔海域俱为我北条家的囊中物。有源源不断的船道费充作军资,直取武州也是指日可待。”
说话时的兄长喜不自胜。见此二人醉心政务,我本不该继续往下聆听,但此刻我却想知道嫂子会如何回应。
“雪华,贸易上的事真多亏了你和岳父大人的指点。”
谈话当中,兄长将双手搭在妻子肩上,表情倒是一如既往,那副自信又淡然的面孔在面对我时也常常显露。
“怎么说也是北条分家的领地,我只不过提了个点子,真正出钱出力的还是胜彦大人。东海道乃丰饶之地,将港口最大化利用起来,对我们来说百利无害。从前有明国,如今又有南蛮这片广袤的出口地。相模盛产的硫磺也正是当今战争的必需品。”
嫂子固然是位美艳聪敏的女子,更是在嫁作人妇后极力发挥着内助之功。不过在年龄上她的确只是个大我两岁的女性。可她却能在我望而却步的场合下应答如流。政要是我少数会主动回避的话题,我总觉自己若生为男子,约莫着也是个有勇无谋的家伙,仅知道把头颅时刻系在腰带上横行无忌。他们二人聊了许久,兄长才想起已被冷气逼退到屋中的我。前刻嫂子在与兄长谈话的间隙中分明曾撇过头来冷冷地乜过我一眼。
她总温柔待我,无论是初见时还是昨日黄昏。我甚至舍不得换下依然染着木犀油味道的外褂,然而她方才却那般瞥我,是因为不喜欢别人偷听夫妻之间的私密话吗?说来,嫂子为什么必须要对我好,因为我是她丈夫的亲妹妹?还是像她从前的客套话说的那样,是发自内心钦佩北条家的女子?如今这些业已无关紧要。告别招待我们的北条政庆,我们便与兄长的队伍合流,一同踏上回国的风雪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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