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北乌人入殿就坐,赵嫣借着配殿更衣的间隙见了鸿胪寺卿。
“北乌人要和亲,为何事先无人提及?”
鸿胪寺卿站在地罩外,隔着屏风垂帘回道:“回殿下,北乌只言是进京议和示好,和亲之事并未在章程之内,恐是临时起意。”
赵嫣微张双臂穿上绯紫外袍,温吞道:“临时起意还是蓄谋已久,尚未可知。”
“殿下的意思是?”
“事关大玄脸面,大至宴饮流程,小至一言一行,需慎重为之。北乌人既另有图谋,大玄为东道主,绝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赵嫣只思索片刻,便抬起眼来,“北乌人尚武,宴上难免提些舞刀弄棒的要求,毕竟这是他们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不急,先来一场文斗,杀一杀他们的威风。”
“太子”这么一说,鸿胪寺卿霎时底气充盈,思绪明朗,忙道了声“臣遵命”。
正躬身欲退,却见斜旁迈进一人,一袭殷红蟒袍凌寒刺目。
大理寺卿的腰杆又低了三分,紧着嗓子拱手道:“肃王殿下。”
赵嫣回首,果见闻人蔺负手而来。
不知是今日天气太冷的缘故,还是他身上这身王袍太过夺目,赵嫣总觉得他深刻的面容较之寻常要冷白些,让人想起冰川上的寒玉。
赵嫣自己扣好革带,示意流萤退下,望向闻人蔺的眼里不自觉多了一丝轻快的笑意。
“你事情处理完了吗?我还以为,你没时间过来呢。”
闻人蔺从鼻腔中应了声,含笑道:“蜀川有兽名‘貊’,似熊而黑白驳①,脸是白的,偏偏眼圈为黑。”
赵嫣面露疑惑,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这个。
闻人蔺抬指点了点她的眼下,意味深长道:“殿下再熬更守夜,眼圈儿都要黑了。”
赵嫣闻言立即扭头,对着铜镜左右照照:“也就这两夜没怎么睡,这么明显吗?”
“为何不睡?”
闻人蔺顺手拿起一旁托盘里的一双莲花玉佩,坠在她腰间的革带上,以指一点点捋顺流苏。
“还能为何?无非是北乌人进京,宴饮往来之事,而且夜间想等……”
“等谁?”闻人蔺抬眸,拖长语调问。
赵嫣调开视线,拍了拍衣摆道:“你身体如何了?不住在鹤归阁,我都无处寻你。”
闻人蔺直身替她抚平翻折的衣襟,一本正经道:“眼下无人,殿下若担心,大可上下检查一番。”
赵嫣看着他衣冠齐整的样子,难免想起某些时候……不由后退一步,敬谢不敏。
闻人蔺这才笑出声来:“殿下又想哪儿去了。”
赵嫣干咳一声,将飘飞的思绪收拢,提及正事:“前些日子,母后问我是否抽身回华阳。”
闻人蔺闻言神色不变,他知道小殿下的选择是什么。
“可我很庆幸自己留了下来。因为有些事,只有东宫太子能办到。”
赵嫣迎上闻人蔺的目光,下意识牵住了他的袖袍,“北乌人崇尚武力,而大玄文治已久,若打擂台求亲则大玄并无胜算,我不希望二姐受辱而死的悲剧重演。”
闻人蔺的态度很关键。
只要他点点头,她的胜算就可翻倍而计。
但闻人蔺只是轻淡道:“即便和亲,也不会是殿下。”
“可大玄一共就剩下两位待嫁的公主了,物伤其类,秋鸣也悲。”
赵嫣说着,还真有几分伤感,声音也低了下去,“太傅,你会站在我这边吗。”
“若是平常,自然会。”
闻人蔺低沉唤她,“但,小殿下。”
“嗯?”赵嫣回应。
“本王也说过,不伤及无辜已是本王最大的善意,不会再护大玄分毫。”
闻人蔺的声音很轻,显出一种不合时宜的温柔来,“十万人的性命,份量够重了。”
赵嫣心间一阵刺痛,而后垂下眼睫,颔首道:“我知道了。”
很快,她复又抬眼,眸光澄澈坚定:“有你在身边,我会安心许多,不是想勉强你做什么。而且当年那十万将士,的确是朝廷……”
想到什么,赵嫣脑中灵光一现。
十万将士守城战殁,公主和亲受辱而死,未尝不是大玄子民心中的伤。魏琰一案,让赵嫣看到了民意的力量,只要民意起来了,此事未尝不会有转机。
闻人蔺见她抵着下颌沉吟,便知她想要做什么。
“本王先送殿下入席。”
话音刚落,就见赵嫣倏地抬眼,神清气爽道:“你先去吧!我有事,得吩咐柳白微和裴飒一声。”
说罢,人已出了大殿。
掌中衣料稍纵即逝,闻人蔺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半晌,漆色的目光渐渐沉了下来。
“柳白微,裴飒……”
他微蜷指节,轻笑一声,“小殿下的选择,挺多。”
……
天子万寿与除夕同日,那天才会摆大宴庆贺。
今日主要为北乌使臣接风洗尘,只宗室和肱骨重臣参与,互相探一番底细。
宴上,鸿胪寺卿果然按照赵嫣的吩咐,提议“当筵歌诗”以助兴。柳白微举荐了吏部沈侍郎的次子沈惊秋,二人于宴上佳句连连,喷珠噀玉,引得满堂喝彩,连皇帝也连连抚掌赞叹,当堂就赐了他们二人各一套上品古砚。
大玄朝臣容光焕发,扬眉吐气,北乌使臣却是牛听弹琴般,云里雾里,连一句也对不上来。
几名北乌使臣面子上挂不住,坐姿越发僵硬,交头低语起来。
乌阙却是看得饶有兴致,盘腿胡坐,一手灌酒一手按着膝头,时不时跟着拍腿叫好。
赵嫣怀疑,他压根就没听懂。
宴饮过后,天子车驾前往北苑射殿,行燕射之礼。
这处校场可比文华殿后那一片空地大多了,廊桥楼阁林立,皇旗猎猎,颇有几分沙场点兵的豪气。
赵嫣转过拐角,正好撞见廊桥上交谈远眺的乌阙一行人。
见到赵嫣,乌阙抬手打了个招呼,以流利的汉话道:“你好啊,玄朝太子。”
廊桥上风大,乌阙齐肩的白发飞舞,金瞳犀利,透着毫不加收敛的野性。
“你的头发,很特别。”赵嫣礼节性回了句。
“这个吗?”
乌阙以麦色的手指扯了扯自己的白发,背靠着雕栏道,“我的阿父是褐皮黑发,而阿母则是金发金瞳的西域美人,我也搞不懂为何生下我就是这样的发色。他们都说我是邪神附体的妖孽,生而不详,小时候差点没因为这个被阿父烧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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