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理已经不记得自己受伤后的很多细节了。
她只记得指尖迸射的光辉,就像是十字架一样斜着切割他的身体,其中一道在他脖颈上留下深深的刀痕——
之后她昏过去了。
宫理昏过去之前脑子里惦记着,自己还没吃上微波炉里加热的炒面。妈的,她开车逃亡这么远,又在宾馆房间了搞的这么激烈,还出来决战停车场,全是体力消耗的活,饿的早就前胸贴后背了……
关于后来发生的事,还是老萍说给她的。
老萍说的很笼统,只是说林恩几乎被她割断了脖子,躺在地上半天没有起来,就在大家以为他要死了,两方混战之中,他突然从地上暴起,杀向了玛姆——
山想要亲自对玛姆下手,但林恩动作更快。他似乎在反向利用玛姆对他的控制,让玛姆的行动大受影响,甚至连周围的教廷骑士们也纷纷如同断线木偶一般失去平衡,玛姆的灯条也飞速闪烁着举止僵硬。
当山想要袭击向飞行器出口处漂浮的玛姆,却没想到林恩从玛姆身边掠过,赤|裸的脚踩出一串血脚印,跃入飞行器中。
而没过多久,漂浮在外头的玛姆忽然失去了光芒,就像是被脱下的裙袍一样,坠落在地,关节折叠,从飞行器的斜坡上滚落下去。
山犹豫了片刻,在控制了飞行器外围的情况后,带人进入了飞行器中。她搜寻片刻,在飞行器上层深处,发现一个被层层玻璃包裹着的严重腐蚀的金属修女。
难道玛姆连替身都有替身——
钢化的玻璃保护罩被一层层打碎,锈迹斑斑的金属修女跪在地上,整个头颅被兽爪从中间撕裂开,扔到了一边去。山惊讶的发现,那头颅之中竟然有薄薄的骨质层、血肉与疑似大脑的玩意儿。
玛姆到底是如何控制的她这些替身,她的替身又仅仅是金属吗?
但林恩也并不好过,他作为被驯化、被“孕育”的家伙,反杀自己的主人,就如同自己的大脑被撕裂一样。
这个高大又极其瘦削的男人,都无法维持人形,在非月夜的时刻,身体变成混乱的半人半狼的样子。他趴在地上,口唇、鼻腔与耳道中涌出了大量的鲜血,简直就像是有绞肉机在他大脑里疯狂运作,他甚至直不起身子,两腿如筛糠似的哆嗦着。
他呛得从嗓子眼里吐出大团粘稠的血来,眼睛一直涌着血,他拼命揉也看不见,脖颈处让他气管颈椎暴露在外的伤口,仿佛不会愈合了一般。
他在疯狂失血,身体也在疯狂造血,可是宫理留下的伤口仿佛就是无法愈合一样……
山俯视着他,第一想法就是,这个不死的家伙真的危险。她应该点燃飞行器,把他烧成灰,看看他还能不能复活。
但林恩却在浑身淌血的情况下,强撑起兽爪,趔趔趄趄用手掌和膝盖撑起身体。他眼睛被血糊住睁不开,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只是歪斜着身子,往飞行器外的方向爬。
山一言不发,看着他踉跄的拖着血痕往外爬,依稀还能听到他嗓子里被血呛出的痛苦咳嗽声。
这家伙倒是分得清轻重缓急,他知道要想不害死宫理,相比于救她,更重要的是杀了玛姆。但他现在自己都半死不活的样子……还能保护谁?
老萍进入飞行器的时候,差点撞到林恩,吓了一跳,更重要的是以魔女们跟林恩交手的过往经历,他非常敏锐警惕,此刻却连接近他的人都躲不开——
他这会儿真的看不见听不见了。
山对老萍比口型道:“宫理呢?”
老萍比划了一个手势,意思是已经将她接走了:“有不少飞行器在朝着个方向靠近,可能是希利尔的人来了,把他围杀了,还是说……”
山看着林恩手一歪,竟然从飞行器的坡道滚倒下去,跌倒在停车场的积水中,他警惕的察觉到了飞行器周围已经都是魔女们,抬起被鲜血糊着的脸,沙哑着嗓音忽然喊道:“——宫理!宫理!”
本来交谈着的魔女们,一下都停住了声音,她们零零散散站在远处,望着他,有厌恶有惊疑有怜悯,没有一个人开口。
就像是在围观一条瞎了眼的丧家犬。
山站在飞行器上,看向远处在雨幕中接近的飞行器,以及停车场满地如同碎银一般的玻璃珠子,抬了抬手。
有几个魔女失望的嘁了一声:“好歹杀他几回玩玩嘛。”
数百米之外的魔女得到命令,发动了传送能力,在林恩周边的魔女们一个个化作白色水蒸气,风一吹消失在原地,但还是有个魔女临走之前,朝他释放了一道极细的闪电。
林恩条件反射的想要躲开,但还是错开了方向,那闪电直接在他胸膛上留下一片叶脉似的紫红色痕迹,如此高压的电流,单看也知道有多疼。
他直接被电的痉挛倒在地面上,但他艰难的爬起来时候,却仿佛是觉得周围有坏人,对宫理来说太危险了——还在打着转似的寻找。
林恩掌心按在许多碎裂的玻璃珠上,雨水冲刷,他嗅不到一点宫理的气息,他只嗅到了满地的死亡,以及一些魔女离开的痕迹。
山低头看着踉跄在停车场上发疯的林恩,打了个响指,也化作一团白雾消失在了原地。
天即将明亮,在空荡荡的汽车旅馆停车场上,只剩下满地尸体、嘶哑喊着的林恩与被他手拨动的玻璃珠子。雨渐渐停下,雨丝变得细且疏。
远处汽车旅馆三层的那件小房间里,半干的吊带还挂在椅背上,已经冷却的被褥皱皱巴巴的卷在床上……
浴室昏黄的灯,照亮了门口大大小小交错的湿脚印,只从窗户里依稀能听到渐渐停歇的雨声与泣血似的呼唤声。
……
此刻。万城之中。
外头又下起雨来。
雨水从密密麻麻的大楼中滴落下来时,已经变得轻缓,就一丝丝落在夹层玻璃上。宫理坐在他腰上,胸口起伏,缓缓从剧烈的心跳中平复下来,她松开了攥着牵引皮带的手。
林恩终于能大口喘|息了,吸气时发出了破风箱似的声音,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张开眼睛看着她。
宫理手指上有刚刚太用力勒他时,硌在掌心的红痕,她迟疑了片刻,伸手解开了牵引绳上的金属扣,将那根叮叮作响的皮带扔在了地毯上。
在林恩颈部清晰可见的伤疤上,有一道青紫色的勒痕。
但这个摔不坏折不烂的家伙,很快就平稳了呼吸,脖颈上的勒痕也消失了。
宫理像是说给自己听一样,轻轻念叨道:“……还不能杀你。”
林恩没有接话,他只是把脖子昂起来,被汗透的掌心抓住了宫理的手,将她手放在了他脖颈上。
宫理眯起眼睛,两只手都握上去,他的血管在她手底下跳动,她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心情。
将近三年过去了。
其实玛姆在宫理当时受伤没多久之后就死了,林恩杀了她主控的替身,毁了她相当一部分精神力,就导致玛姆能力大不如前,被逐出了姐妹会。她离开格罗尼雅,也失去了姐妹会给予的大量灰烬,没过多久就被魔女联盟谋杀,死在了沙漠边缘。
玛姆死了,林恩按理说是真的自由了。宫理也动过一些去找林恩的念头,那些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毕竟她真的差点被他杀了。
而当宫理在某次行动中,看到了林恩的身影。公圣会没让他杀人,而是那他来试死,林恩身上的铠甲比之前更旧更沉,更多锁链与魔法禁制,她甚至能看到因为过瘦,铠甲关节处的缝隙在乱晃。
宫理也失望到了极点。
这家伙还是会乖乖当公圣会的狗啊。谁知道当时说要保护她,是不是因为那些在公圣会面前的誓言。
这样的林恩根本不值得她救——
她下定决心不再管他,如果公圣会胆敢派林恩来袭击她,她一定会痛下杀手。直到稻农提出了某个将颠覆世界的计划,这个计划的“药引”,就是林恩。
他的血液就是他不死能力的来源,稻农需要他的血来稳定实验。
此刻,宫理找回他,让他住进自己的家里,用来说服自己的也是这个理由——“计划需要他”。
既然他只是个提供血的工具,那带他去找稻农的时候,为什么要在街头拽着他的手,为什么要在浴室里亲吻他,为什么要再跟他……
宫理忽然松开握着他脖颈的两只手:“我已经知道杀死你的办法了。其实很简单,把你推进什么高温的熔炉或者搅入滚烫的飞行器涡轮,一定会让肉|体化成灰,让你血液蒸发,你就彻底死掉了。”
她撑着沙发靠背,赤|裸的坐在沙发上另一边,拿起茶几上的电子烟,她脚踩在沙发上,抱着膝盖,电子烟上的灯光照亮了宫理的鼻翼,她吐出果味的烟雾,笑道:“等把你用完了,就将你杀掉。”
林恩也缓缓坐起来,他身上还有点可疑的污迹,但他没有擦拭也不知道遮挡,只是坐在她旁边,骨头像是能从肩膀里支棱出来,胳膊垂在腿上,绿眼睛看着她。
他半晌道:“好。”
宫理觉得他目光刺眼,故作奚落的看他一眼之后就转过了头。
宫理看向客厅角落里的脏衣服堆,忽然捏着电子烟朝他递过去。
林恩看了一会儿,伸手接过去,学着她的样子叼在嘴边。但他不会吸,甚至连灯也没有亮起,只是用牙齿咬着烟嘴。
宫理忍不住笑了起来。
林恩:“……?”
宫理看着他,林恩后颈的骨节都是突出的,胸廓下面还有肋骨的形状。她想摸摸他后颈弯起的头发,但伸出手又只是落在沙发靠背上,但宫理又觉得——林恩不值得她这么瞻前顾后,思考太多。
宫理突兀的抬起手来,拽住他后颈的头发,朝自己的方向扯了扯。林恩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宫理刚想说自己让他坐的离自己近一些,林恩就整个人自顾自的朝她倒过来,整个人依靠在她身上。
宫理被他挤得差点没坐稳。
他吐出一口气,忽然放弃撑着自己,彻彻底底的靠着他——像是满是伤痕的狮子脱力的靠在梅花鹿身上,宫理僵了一下,没有推开他。
屋里开着空调,俩人身上的冷汗在变干,有些冷,但她不想调整温度,就在有些冷的房间里抱着热乎乎的家伙,刚刚好。
宫理从他嘴边拿走了电子烟。
她捏着电子烟,忽然道:“你想知道这几年都发生了什么吗?”
林恩回答的比她想象中快:“想。”
宫理反倒有点不好意思说太细致了:“总之……我就算是加入了魔女这边吧。我很赞同她们的观念,不过我跟那个山,性格不太合,她老是一副深仇大恨的样子,歌很酷,人有点无趣。”
“我也帮了她们非常多,因为魔女的人数很多,我们也在从公圣会手中抢人,让那些突变出超能力的女孩们不必被掠走,不必被消除记忆。但你也知道希利尔大肆污名魔女,她们很难聚会,很难有安全又隐蔽的场所,我就用自己的能力,为她们塑造了一个又一个空间。你可以想象,那些空间就在城市的缝隙里,既在这里又在那里,公圣会永远都找不到——”
怪不得刚刚他们穿过一个个空间时,林恩听到墙壁内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甚至包括乐队的声音。
“我们这群魔女,很多都是圣女出身。大家都没有过去的记忆,不知道出身在哪里,远方在哪里,然后就这么聚集在一起,但又不是相互依靠的什么好姐妹之类的。”
宫理忍不住手比划了两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每个人都有自己想做的事和空间。我感觉,虽然我是造房子给大家住的人。但她们好像不需要别人给她们一个家,她们自己就是自己的家——”
宫理说的有点混乱。
她或许没有向其他魔女直接说过自己的感受,反而对着只会倾听的林恩,说出了自己心里模糊的想法。她就这么赤|裸着,抱着膝盖,身上压着林恩,一边说一边时不时吐着电子烟。
她说自己作为魔女当中非常重要的一员,虽然跟山关系一般,但这三年来因为协助魔女们做到了很多曾经不敢想的事情,她也几乎快成了新国魔女联盟里的前几号人物——
正说着,忽然客厅的金属正门处,传来了争执与撞门的声音。
宫理其实早就习惯了,她特意选住在比较鱼龙混杂的街区,也方便随时隐身消失。但林恩几乎是立刻从沙发上飞身而起,一把拽住宫理的手腕,紧盯向门口。
宫理被他拽起来,才发现林恩拿起了刚刚捆着他脖子的牵引皮带,只是他已经迅速缠在了手腕上,随时都能甩出去当武器。
林恩过于紧张,甚至连脊背上的小块肌肉都在抽搐,汗毛直立,宫理都能听到他剧烈的心跳声。
不至于吓成——
宫理忽然意识到,上次他们做了之后,就出了那样的事,他潜意识里把这片刻的享受与极度危险的恐惧联系在了一起。
条件反射就以为,亲密之后一定会遇上什么可怕的事。
宫理缓缓抬起手,将一只手放在了他后背上。
林恩缩起肩膀,又缓缓放松下来。他偏过头来看着她,那表情既像是受到极大安抚,又像是“你动动手指我就上去把他们都杀了”似的蓄势待发。
直到撞了门的醉汉嘟嘟囔囔的走开,宫理才道:“……总会有这样的事,别一惊一乍的。”
林恩又侧耳听了很久,才缓缓松开缠着皮带的手。
“你睡在这里吧。守着这道门。”宫理给他下了命令,她知道命令就像是项圈一样,能给他安全感。
林恩果然重重点了点头。
宫理走向卧室,就在她即将合上门之前,她忽然道:“你为什么之前一直在为希利尔做事?为什么不离开公圣会?”
林恩:“他说。玛姆并没死。如果找到你。玛姆,还会让我。杀你。”
宫理沉默片刻:“玛姆死了。她死了这件事,你应该能感觉到。”
林恩干巴巴的挤出几个词。
“嗯。我知道,希利尔骗我。但不知道。我会不会……再做出那样的事。”
宫理鼻子酸了一下。
林恩无法相信自己了。他能感受到精神控制他的玛姆已经死了,但他仍然不相信自己——
宫理固执道:“……那你也可以离开公圣会。”
林恩表情有点迷茫,他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但唯有一点是确认的:“我。住在地下。那个房间。就是你唱歌时候那个。”
“如果你要我。能找到我。”
这就是林恩的逻辑。
被抛下,就回到最早被“捡走”的地方。
宫理感觉自己嘴用力扁起来,才能压住眼眶,她转过脸看向房间,强忍着没有吸一下鼻子。
她觉得林恩多希望她说出一句“我要你”。
但宫理半晌后只是道:“睡吧。”
她走进卧室,将卧室门关上,但很快,又背着手将门拉开了一条门缝,交换着他们领域之间的空气。林恩依稀听到宫理说了一声“晚安”,他立刻就想回一句,但嘴巴像是被粘住。
他说不上来,盯着那条门缝,感觉已经瘪瘪的晒干的空壳一样自己,像是被水泡发了,在疯狂的充盈起来。他甚至感觉自己肋骨都要被疯狂的心脏砸碎。
林恩趴回了沙发上,他没有盖被子,只是看着那条门缝,慢慢闭上了眼睛。他嘴唇咕哝了一下,都不确定自己是否发出了声音,轻轻道:“……晚安。”
……
这样的未来持续了一段时间。
搜索的提交是按输入法界面上的确定/提交/前进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