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步,大概是现在唯一能够让我心情平静的事情了。
双腿前后交换地奔驰在操场上,我把所有不平、徬徨,通通转嫁在腿上,为不想让母亲有偿还债务困扰,我小心盘算着秘密计划,并且想让林老师付出代价。
跑着跑着,我不禁扬起微笑,因为撇头发现,栏杆边坐着看我的郑子薇。
我无法解释这个甜甜的感觉。
「怎么了?」我奔向她问,短袖擦拭了一下脸上滑下的汗水。
「清晨五点,别忘了来。」郑子薇简洁有力地说。
「怎么可能忘记。」我的信心十足的回答。
「你最好有十足把握。」
「当然,我阎小岳念书不行,看人是很准的。」
怎么能忘记,我在心理重复一次。我也要加入有钱人的世界。
近两个月以来,因频繁在深夜出入皇后酒店,作息不正常而导致秒数下滑,我为了不让母亲发觉深夜外出,偷偷将酒店打工的时间调整到接近天亮的清晨,虽然清晨只能做做简单打扫,但也是一笔可观的生活费了。
「郑子薇,我想把打工时间移到清晨,你要一起吗?」我下课时到郑子薇的座位问她,毕竟这两个月来在酒店打工,都是我找藉口帮她挡住要上前搭訕的男人。
「可以。」她想了一下。
「确定齁?只剩清洁工作喔。」
「恩,无所谓,反正我本来就不想跟客人太多接触。」
忽然我莫名感觉到,可以让她不用接触到眾多男士的骚扰,是件愉快的事情。
即便如此也足够了,因为我在酒店发现了一件更令人兴奋的事情。
天未亮,母亲尚熟睡之时,我躡手躡脚地打开房门,踮起脚尖迈出,穿越只有轻柔月光照映的客厅,动作缓慢地从鞋柜拿出布鞋,但这时却迎面撞上了玄关开门而入,喝得满身酒臭味的父亲。
「干嘛?」父亲眼神迷濛问,泛红又粗糙的脖子像某种变色蜥蜴的皮肤。
「没干嘛。」我绕过父亲想直接出门去。
父亲喝醉酒手臂却依然有力,他一把将我拉了回来,厉声质问:「一大清早要去哪?」
「不关你的事。」我更想加上一句:你只会要钱。
「什么不关我的事!」父亲「盘查失败」被激怒了,「我是你爸,好歹我也是警察!」他可笑的提起他的身分。
「『曾经』是警察,你已经被开除了。」我抬起下巴用言语顶撞他。
「臭小子,白养你了是不是,翅膀硬了是不是!」父亲如预期的暴怒了,他用他曾教过我的拳击法,一拳刺向我,虽然早有预期,但我还是躲不掉。
纵使在学校我打架单挑曾未输过,但回到家这个天下就是属于父亲的。
我一屁股跌坐在地,左脸颊上顿时感觉刺痛,这连串举动吵醒了母亲,她开门马上发声制止。
「阎铁男!住手!」母亲上前就是先档在我跟父亲之间。
「臭小子,现在没大没小了是吗?」父亲无视母亲还想对倒地我的挥拳。
「不会赚钱只会要钱,没看过这么烂的父亲!」我藏不住心中愤怒,破口刺激他。
「停!小岳!」母亲厉声喊。
「今天要打个你认谁才是爸爸!」父亲又前跨一步。
忽然我一个箭步,从母亲身体挡住的空档处穿过父亲,手脚俐落地开啟家门一跃而出,要搏斗是赢不了父亲的,但逃跑我有绝对把握,衝下近江公寓的旋转楼梯,只剩下耳后父亲隔空咆哮与他酒醉后横衝直撞的步伐,我用尽全力跑出巷子口,父亲完全像头大象在拆房口中脏字破坏了寧静的早晨,附近周围的住家纷纷开窗,我知道又有一群看戏民眾在探头,也不需要我担心母亲,因为会有「好心人」帮我报警,我只需要无视看热闹的他们存在--无视他们会让我心情会好一些。
在约定的地方见面,我远远看见郑子薇还是一套白色衬衫搭黑色窄裙。
「你迟到了。」她像要责怪又懒的感觉,然后举手招来一台计程车。
「遇到一点鸟事……」左脸颊还隐隐刺痛,我气喘吁吁地说。
「恩。」她没多问。
计程车在我俩面前停下,我听见郑子薇乾净的声音说:「皇后酒店,谢谢。」
大清早的皇后酒店内,约五台游览车大小的舞厅,瞬间就被陆续进门的数十多位男男女女给塞满了,有些一听就知道是政府官员,也有听起来是房仲销售,或者建商,有更多是像我一样来陪侍的服务生,他们在吵杂到震耳欲聋的音响下不知在谈论些什么,很偶然间可以近距离听见几个高官神秘的,聊一些听不懂的政治话题,如果我当时有勇气,敢拿这些高官的非法勾当去要胁利益,很可能早已经跟母亲过上不错的生活。
但我不过就只是个来赚钱、乳臭未乾的十七岁高中生,哪想那么多,我才刚学会喝烈酒没半年。
一个小时内,我被接连灌下好几杯烈酒,明明已经到早晨,这些人却像刚开始狂欢般的兴致高昂,最初的与我搭话的陌生阿姨在房间内寒暄一轮后,又回到我身旁,已经眼神迷濛的的她一坐下便直接勾住我的右手,头依在我肩上。
我只能强装镇定再陪她聊好一会。
「小伙子,你看起来就还没喝醉!」她忽然另一隻手去倒了杯满满的啤酒送到我眼前,撒娇式的语气说:「来嘛,陪姐姐喝一杯。」酒杯塞进我手中后,手又开始不规矩的乱摸。
我下示意地向后缩一下,引来她感兴趣地肉慾狂笑,扭身从皮包里抽出几张千元钞票,我瞬间懵呆了。
「姊姊最喜欢你这种的了……」五十多岁陌生阿姨,诡譎的笑着,一颗颗解开我胸膛的钮扣,我内心挣扎想后退,可是千元大钞在我面前晃着使我无法动弹。
赚够一条项鍊的钱,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鬼地方。
我只好硬着头皮,举起酒杯大口饮下,苦涩辣口的啤酒已经不像刚才第一杯时如此的难喝,我想用酒精麻痺自己不去理会身体正在被侵犯中,阿姨将钞票一张张地塞进我衣服中,又在里头胡乱的摸了一把,使我全身起鸡皮疙瘩。
幸好郑子薇出手相助了,她在门口朝我招招手。
「不好意思,姐姐,主管叫我出去一下。」我藉口离开。
突然室内摇晃地板的音响被关掉,取之而来的是男主持人的活力开场白,我站到郑子薇身边,把衣服内的钞票一张张抽出,摺叠好后收进口袋。
「各位绅士美女们!大家最期待的田径联赛,现在即将开始!」
开始了。
十七岁的夏天,我像是意外发现新大陆,发现世界上原来有一种人的生活方式,就是整天花钱玩乐,他们花钱的目的,是要可以带给他们一些刺激的事情,只要够刺激他们都肯做。
原本唱歌的投影幕,换上了运动会的实况转播,那是北区某一所名为秀水高中的田径分区预赛,酒店的个房间像是同步在举行运动会的司令台,一群喝了七八分醉的男男女女开始欢呼,屏幕旁边有个小小的记分板,若没有人解释,外人可能以为那只是块纪录分数的表。
而那是赌金与赔率显示的地方。
仔细观察,会发现许多客人不时将眼球转向小小记分板,与屏幕遥遥相望,穿过舞池后方的包厢沙发,坐个黑白发交互参杂的男人,约莫五十多岁,他就是江会长,面带威严如条豺狼的欣赏着萤幕上的运动员,而他旁边坐个翘脚红长裙的女人,手持酒杯正准备敬江会长。
那女人正是林老师。
还好房间够大,人数够多,我可以隐身在五光十射房间里不被发现,有人在这通霄在这等待,也有人起个大早出现在酒店,他们都是为了买刺激而来。
整理一下制服,我扭头跟郑子薇互换个眼色,她悄悄地靠近主持人旁边的一名操盘工作人员,然后低头塞给工作人员一张纸条,换来工作人员的一个点头。
我们也加入了大人的游戏世界。
「陈弟弟!我看好你!加油啊!」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官员,朝投影幕上一个正在起跑线前暖身的跑者打气,接着又押给工作人员一个赌金。
「你的陈弟弟瘦巴巴的怎么跑得快?旁边这个……你看这才像会跑步的……」另一位阿姨嘲讽的说,但他却连他支持的跑者也喊不出名字。
「你不懂啦!他是黑马,我的直觉很准的!」西装男吹嘘着,他身体跟着音乐摇摆,一面模仿着萤幕中的暖身动作。
郑子薇朝我翻了个白眼,我回给他一个「等着瞧」的微笑。
其实这些大人根本不懂,他们评断要押谁、押多少的依据,单纯就只是靠外表、靠感觉,喜欢就多押点,通常是靠运气有输有赢,反正他们赔了点钱也无所谓,但那点钱或许是我们家好几个月的生活费。
而我不一样。
自从知道有钱人的休间活动是非法运动赌博后,我兴奋的完全没考虑过后果,一股脑的栽进去研究如何能赢钱,年轻气盛,不晓得赌博带来的惨烈后果
经过我一个礼拜在秀水高中校围墙外的观察,「陈弟弟」跑步模样、他眼神散发对胜利的渴望,有股强烈的压迫感。
枪声响起,萤幕中所有高中生像轨道中的老鼠努力向前跑,我突然有种复杂的感触,辛苦的练跑难道只是单纯让这些大人有个娱乐?
被称为「陈弟弟」的高中生果真率先抵达终点,在跑道底朝所有人挥手,而我所处的舞厅内,有人欢呼也有人哀号。
「呼!你们看吧!我的直觉不会错的!」西装领带男得意一句摇摆上身对所有人炫耀。
林老师输钱了。
赌博就是这样,有人输就有人赢,我押跟林老师相反的方向,可以说我赢的就是她的钱。
视线穿越人丛,林老师沮丧地拍了一下沙发,于是我又得意地朝郑子薇望去,而她却不没注意我这边,反而是冷眼注视如豺狼的江会长,她令人发寒的目光,是我过去许多次打架也未曾看过的,只是江会长没有发现,他始终是一个高不可攀的气势坐在后方沙发,像是典狱长欣赏无知的囚犯们,玩着金额不足掛齿的小赌注。
回近江区的计程车上,我一面数着钞票,一面好奇地问问郑子薇:「你也有下注?」
「当然有。」郑子薇面不改色的看着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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