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拉达呢?」当欧文回屋里,刚才在客厅里大吵大闹的人早已呼呼大睡。他抓着还半梦半醒的少女问。
「我没有偷牛仔裤,我付费了……他妈的为什么不打方向灯……」少女嘟噥着「王八蛋」之类的梦话,翻过身又沉沉睡去,完全没听见欧文的问话。欧文索性站起身,非常艰难地跨过躺在地上的人,才走到厨房。
欧文来到书房前。他其实不太确定要对芙拉达说什么,只觉得花房里发生的事令他越摆盪就越得说些话,让嘴里的字字句句像厚重坚实的砖头,再次筑起坚不可摧的堡垒好来守卫两人才萌芽不久的爱情。趁四下无人,欧文迅速地进入书房并将书房上锁。书房的灯照进书墙后的小房间,此刻书墙正半开着,光在乌漆墨黑的暗房里投射出一道微弱的光线。欧文走进暗房,并把墙拉上。
芙拉达背对着欧文安静地躺在床上。
「睡了?」他欺身压上,低声问道。暗房黑漆漆一片,欧文正要打开床旁边的檯灯,芙拉达立即阻止他。
「你怎么了?」感到手腕上的手掌微微颤抖,欧文反手抓住芙拉达,再次试图打开檯灯。芙拉达忽然撞上来,猛烈地亲住欧文。
欧文脑袋还转着花房里发生的事,根本没料到会正面迎击一个齜牙咧嘴的吻。而这个吻似乎不带任何感情,仅只是贴上来,没有渴求也没有索取。
芙拉达的唇僵持在那,动也不动,欧文几乎不能呼吸了。他试图推开芙拉达,却惹来一个更有力的拥抱,芙拉达的双臂缠上欧文的脖子,跟吻一样粗暴而令人感到不适。
「等等芙拉达,」欧文必须使尽才能推开芙拉达,喘着气说:「太突然了……」
两人身体稍微间隔一些距离,芙拉达终于停止动作。沉默像第三者介入两人之间,他们都不说话,空气中飘散着两人飞快的思绪,彷彿都在釐清对方的盘算。
欧文感到耳朵热辣辣的,芙拉达越是不说话这种热辣辣的惩罚越是烙印在他耳上。他觉得他该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觉得怎么说都不对,他像被剥夺说话的自由,只待芙拉达宣判两人间的关係该如何定局。
欧文决定打破沉默,他挪了过去,手抚着芙拉达的脸,深深地吻下去。他可以感到芙拉达浑身僵硬,像初尝禁果的少女,不知所措又茫然地呆坐在那。芙拉达碧紧牙关,嘴唇用力的抿在一起。
「为什么不吻我呢?」欧文从唇齿间擦出他的疑问。
芙拉达犹豫一会儿,撑起身贴了上来。她搂住欧文,漫无目的地亲吻,好像暴饮暴食的病人只顾着吞咬而不懂得品尝,更不懂得停下来。缠住欧文的双臂像害怕失去平衡一样,紧紧攀附令两人都快喘不过气,摇摇晃晃的像快摔车的人。
他们真的差点跌下床。感到唇一阵刺痛,欧文再次推开芙拉达,因用力过猛,芙拉达「碰」的一声撞倒在墙上,发出一声哀号。
「芙拉达!」欧文舔舔唇上腥甜的血,着急地把芙拉达拉回怀里,「抱歉亲爱的,你有受伤吗?你到底怎么了?」
一声清脆的鏗鏘声响,有东西掉落在地上。
「什么东西掉下来了?」
芙拉达没有回答。欧文可以感觉到芙拉达挪动身体,弯腰往床下探了探,然后起身面对他。
「芙拉达,是什么东西?」
芙拉达再度沉默。欧文突然很不能适应,昔日话多的爱人数度沉默,加上一片漆黑的房间,他像神话中被村民献祭给怪物的少女赛姬,在黑暗中面对一无所知的生物,不能辨别祂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怪物还是俊美温柔的丈夫。他需要灯光,他需要确认躺在身边的不是怪物而是他的爱神芙拉达,是他亲密又娇俏的爱人。
「我们开灯好吗?让我看看你。」欧文语气坚决,而芙拉达再次不依不挠的阻止他。不容欧文有任何质疑的空间,芙拉达终于开口。
「抚摸我。」她轻轻地说,听起来有些迟疑,但正如以往,语气温软。一种陌生的感觉让欧文没有动作,他越晚回应越意识到自己正面对一种昭然若揭的局面──他在抗拒芙拉达。
这下换欧文不说话,他感到茫然失措,并为自己还像十几岁害羞的少年,面对女人的邀请却哑口无言而有些尷尬。欧文抬起手,停在空中一会儿,又颓然放下。
芙拉达,这个像白水一样亲近的女人,正因为她的透明让欧文和她相处格外自在。而此刻的芙拉达,却分外的生疏。欧文搜索枯肠,场面越沉默越是难熬。
难道,是麦雅的吻改变了他对芙拉达的观感吗?难道,这份无以名状的感受,改变了他对芙拉达的感情吗?心意动念,从前的亲密无间,一下子竟视同陌路吗?
欧文没了主意,颓丧地低下头。
芙拉达伸手拉住欧文的手,他没有反抗。房间伸手不见五指,欧文静静地任由黑暗支配着他,他的脑袋糊成一团,没有办法梳理任何想法。芙拉达缓缓地带着欧文,伸手进她的衣内,触碰到芙拉达柔软的胸部时,来自欧文身体深处躁动不安的感受登时奔腾出来。
芙拉达没有穿胸罩,他可以清楚感受到乳头的形状,小巧而挺立,像初熟的桑葚。这是我的芙拉达呀,暗房里那个大胆又热情的芙拉达……欧文满足地叹口气,生分的感觉尽消,他搂住芙拉达,大力地抚揉芙拉达的乳房,惹来芙拉达浅浅的呻吟。
欧文低下头,含住了芙拉达的乳房,双手持续抚摸芙拉达。
芙拉达的身体终于软了下来,她不再紧抿双唇,顺从地松开唇,松软滑腻的舌头和欧文纠缠在一起。欧文可以嚐到芙拉达嘴里甜甜的果酱香气。感到芙拉达的身体渐渐温热起来,欧文的手逐渐往下探,悄悄地分开她的双腿。
欧文想要她,而他知道芙拉达颤抖的身体也告诉他,她也准备好了。欧文熟练地伸手探入芙拉达的裤子,手指伸进她的内裤,如他预料,湿润一片。
芙拉达嚶嚀了一声,欧文倏地翻身将芙拉达压在身下。
「芙拉达……」欧文低哑着说,手指顺着湿滑的分泌物,探入了毛发里的禁地。柔软的包覆感令他满怀舒畅,满足地叹口气,才要更深地探索芙拉达的肉体时,芙拉达忽然大叫。
「不要!」芙拉达推开欧文的手,很快地坐起身来。
欧文也坐起身来,一时间无法从情慾里反应过来,呆坐在那。
「我弄痛你了吗?」欧文回过神,开始责怪自己怎么今天就特别粗心。「等你愿意再继续,我不会勉强你。」他试图触碰芙拉达,才摸到她的头发,芙拉达又闪过身去。
「噁心。」
「什么?」欧文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噁心』。」芙拉达咬牙切齿道,声音因为连续的呻吟而几乎喑哑。她粗暴地推开欧文,头也不回地走出书房。
欧文茫然失措地坐在床铺上,完全不能理解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的手指还沾着芙拉达的分泌物,身体的汗珠尚未乾,房间淫靡的气氛依然氤氳瀰漫,却留着他像被搧了一巴掌的慾望,逐渐冷却成一团混乱、皱巴巴的失落感。
不知道过了多久,欧文听见书房的门咿呀打开。欧文打开床旁的檯灯,走出暗房,看见芙拉达站在书房门口。她衣衫不整,满脸通红,眼神迷离而茫然,扶着门框也不进门。
「芙拉达……」欧文边说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让你很不舒服……」
芙拉达抿起嘴,饱含委屈的模样瞅着欧文。她没回话,只是关上书房门,缓缓走到欧文面前。一身酒气袭来。
「原来你喝了那么多酒吗?」欧文搂着头倒在他肩上的芙拉达,满脑子问号。芙拉达看起来很疲倦,过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开口。
「我想睡了。」芙拉达说罢便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身体无力地靠着欧文。两人回到仍残留馀温的床铺。芙拉达一躺上床铺上就轻轻推开欧文,背对着他,就像欧文刚进房时的样子。
不管刚才有多激情相拥,心还是疏离的。欧文试着回想方才那些窒息式的拥抱和亲吻,爱抚过程里时而渴望、时而抗拒的矛盾,还有最后不明不白地愤而离去。
欧文也跟着躺下来,想说些什么让彼此都好过一些,却不知所措的像闯祸的男孩,不知道该如何收场。折磨人的几分鐘过去,他望着天花板,才僵硬地开口。
「对不起。」
芙拉达没有回应,但欧文知道她没有睡着。
「我有些话想说……」
「我累了。」
「我很混乱。」欧文忽然激动起来,想起几天前原本要对芙拉达说的,却误说给碧娜听的话。「你爱我吗?」
我真是愚蠢至极,欧文暗自想。他突然觉得自己像十七、十八岁的青年一样浮躁衝动,太过轻易丢出该慎重寄託的希望,然后等着被沉默摔成天真的自问自答。
然而芙拉达安安稳稳地接住了这句话。
「你说过你爱我。我也是。」
芙拉达的声音听起来既乾涩又微弱,她好疲惫,好像只剩下这句话是强壮的。欧文又挨近她一点,就着光,凝视芙拉达好看又清丽的侧脸。
从刚刚就很想这么看芙拉达。不知道是因为酒精还是抿嘴,芙拉达的唇瓣艳红而饱满,稍不留神这双唇瓣又抿了起来,分明表露不满和脾气的样子却轻轻在欧文心上留下齿痕,会倒勾扯人的印记。
比起激烈的性爱,他突然觉得此刻这样凝视她更有情色之中引起他神魂颠倒的贪慾。贪,以至于一个月根本不够,只有当下也不够,他神驰地想着:或许这份快乐还可以更久一些。
「我们应该永远在一起,你觉得呢?」
芙拉达静默不语,但欧文知道她仍在倾听。因为在长久的沉默中,芙拉达悄悄地拉起欧文的手,环住自己的腰。
然后在长久的沉默后,低声道句:「好。」
***
隔天欧文起床时,芙拉达已不在身边。欧文揉揉眼睛,呆坐在床上等待神智渐渐清醒。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感到心乱如麻,莫名想起他和芙拉达第一次发生关係后的隔天,枕边人也悄悄地离去,好像昨夜只是一场春梦。
第一次的关係尚且不确定,芙拉达的离去反而省去早晨面面相覷的尷尬。然而这次,至少在确立关係后的第一天,睁开眼却看见枕边是空的。该是在拥抱中缠绵难捨的情人早先一步清醒过来,像怕惊扰客人的客房服务无声无息地离开,连个令他半梦半醒的轻吻都没有留下。
昨夜亲吻的人交错闪逝,同一张脸,包裹在红红绿绿的派对光束里,在耳畔喘息间一闪一映的,像是圣诞组曲轮着放却不知道早已换下两首曲子,那么相似却截然不同。欧文紧闭双眼。
过了好一会儿,欧文才打开檯灯,眼角馀光瞧见脚边一团紧皱的纸。就着灯光,欧文缓缓打开这张几乎被捏成乒乓球的纸。
他哑口无言。那是他写给麦雅但后来没送出、被自己丢弃在纸篓的诗。
这间房只有芙拉达跟他会进来。「为什么会在这里……」欧文喃喃自语。
欧文想着,为什么芙拉达要偷他纸篓里的诗?以她的个性,若喜欢,大大方方要即可,偷偷的闯入他的房间不像芙拉达会做的事,况且芙拉达从没有透露过她半分喜欢诗的兴趣。那么,这张他丢掉的诗,为什么又会到暗房呢?
欧文匆匆离开书房,穿越厨房走到客厅,满怀不安。天空灰压压的,午后阳光扑脏了白雪,微弱地靠在客厅的连扇窗户上,看着雪地以惨白的模样露出自己被压得喘不过气的病容。「那张诗是写给麦雅的……」他越想脚步越是仓促。难道昨晚芙拉达又爱又恨的表现,就是因为看到这张诗吗?
「是的,诗里有我对她的感情,」欧文在心里自我抗辩,「但我停止了,我丢弃它了呀!」
昨夜留宿的客人已离去,满地纸屑尚未清理,桌上还留有不知道是谁涂满果酱却随意丢在桌面的吐司,芝麻似的蚂蚁爬满这片腐败的残骸。四周静悄悄的。欧文回到位于玄关的那间房,还没进门就先被楼上传来的琴声给吸引。
这是欧文第一次听到除他以外有人弹奏二楼的古钢琴。曲子是他从未听过,也不是他所知的任何音乐大家的曲目,比较像自创曲。旋律乍听轻快,但流水般的琴声底蕴却有股往下拉的力量,舞蹈一样旋转,转入河中潜伏的漩涡。
欧文走上楼,往左走过拱门,先是看到芙拉达躺卧在沙发上,一手撑着头,一手慵懒地放在臀上,手指没有章法的在臀部轮流轻敲,好像在谱什么隐翳在心里的烦忧。她蓬松的长捲发穿过手指垂落至肩,咬着下唇瓣凝视着某个角落,脸红扑扑的像是她身上大红色的上衣所投映出的红晕。
芙拉达真好看,欧文心想。他再走近一些,视线移到左前方,窗口珠光白的光线为衬,麦雅站在书柜旁的窗前,穿着两人在这间屋里初次见面时那件瘪小皱缩的深绿色针织衫,靠在斑驳点点的窗上。一旁的室内盆栽腰桿挺得笔直,对照垂头捏着手指的麦雅,盆栽还比较像个灵魂的人。
欧文的眼光才刚落在麦雅身上,麦雅眼珠一转就精准地朝欧文的方向看过去。麦雅的眼神常常过于小心翼翼,才刚相交就倏地收回,彷彿别人的凝视是高速衝来列车,不躲避非死不可。只是这次麦雅没有闪躲,而是不要命的待在轨道上,张大眼睛瞪着即将辗过她的刺目车头灯。窗外透射进来的光着实把麦雅死死地压在阴影里,而即使欧文辨不清麦雅的表情,他也可以想见那该是张心甘情愿躲藏于死亡庇荫下的神情。
欧文感到目炫神迷。昨晚花房里的吻闪现脑海,却不是大火吞噬房屋前那最后一道致命的闪燃,轰的一声所有屋里、心里藏污纳垢的秘密全都付之火海。那是光倏地刺透双眼,待欧文熟悉周遭光线,发现麦雅早已从死亡荫庇中解放成自由无拘束的灵魂,因而主动一步、两步的远离那个光影造成幽暗的区域,好让「重见」光明的欧文见见「重生」的她。
又一记闷拳打在他胸口上。欧文忽然意识到,如果诗是麦雅偷的呢?欧文横看竖看,芙拉达怎么都不像是会对他房里纸篓有兴趣的人。不,欧文立刻拒绝这个念头。他又想,如果麦雅其实知道书墙后的秘密呢?占有书房的人是芙拉达,但不代表其他人不会进来。
如果那张诗是麦雅留下的,那么,麦雅早就得知暗房的秘密……
琴弦震动,泠泠冰晶敲击似的在空气中敲打某种强烈的意识。欧文别过头不看麦雅也不再看芙拉达。他的存在只剩下耳朵,细细听着琴声旋律,它藏在好几个写出诗的片刻。远方阵雨袭来的珠串撞击声;大海日復一日摇晃的单调水声;坠入海水里的碎裂气泡声──琴声高高低低流淌,欧文的思绪却越沉越深──时鐘在深夜里失眠的滴答声;振翅声拨动静謐沉鬱的清晨;肌肤赤裸相贴的心跳;寒风拍打锁住温暖的玻璃窗……。
令欧文惊讶不已,他循着琴声找到的人不是芙拉达,不是麦雅。是碧娜。
「你醒啦?」芙拉达突然注意到站在拱门下的欧文,口气愉悦,身体却仍懒洋洋地躺着不动。「今天是平安夜。」
琴声嘎然而止。麦雅终于离开他们的视线轨道,别过头无神地挑弄盆栽叶片,欧文眼角馀光瞄到碧娜正直凛凛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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