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后回家的路途上,欧文开着车,一句话也不想说。整车鸦雀无声,气氛凝重的像空气都结成冰。芙拉达从楼梯上摔下来,所幸没摔断腿,仅只左手臂骨折,往后将在手臂上留下难以抹灭的疤痕。花了一整个下午进手术房,芙拉达打了石膏,听完医生再三叮嚀之后復健的注意事项以及回诊日期,才让他们出院。
芙拉达坐在副驾驶座,后头坐着碧娜和麦雅。没人敢说话,也没人想说话。欧文死气沉沉地盯着前方,他不想和任何人有眼神接触,也不想听见任何人开口,哪怕是芙拉达本身,他都怕会触发酝酿至喉头的怒火。
他唯一移开视线的片刻,就只有瞄了一下芙拉达用绷带缠裹得厚厚的、吊起来的手臂,又一块石头压在他心上。他好想奋力把石头推滚下去,宣洩这股又痛又恨的怒火。
回到家,芙拉达一踏进客厅,一路上欲言又止的话终于忍耐不了,她勉强地撑起微笑,说:「医生说我走运,那么高摔下来没摔断腿,今天真是平安夜!」她一手抱着受伤的那隻手臂,左右缓缓摇晃,一副它是新生儿一样新鲜有趣。
「你们干嘛那么严肃,我都说没事了。快,谁想当第一个在上面留言的人?」
「芙拉达我没心情开玩笑。」欧文面无表情地说。他脱下自己的外套,丢在沙发上,挽起袖子。
「嘿,受伤的人是我,芙拉达现在说『我没事』……」
「是谁?」欧文别过头不理会芙拉达,直接面向碧娜和麦雅,语气宛若从天袭击而来的冰雹,重而冷峻。碧娜视若无睹地走到餐桌上拿起果酱罐和土司,彷彿欧文只是一隻发火的猫而非猛虎。麦雅则正要开口,就被芙拉达打断。
「是我不小心的。我没看见楼梯间的灯串,一不小心绊倒的。」
「那为什么我走上来的时候就没有跌倒?」
芙拉达支支吾吾,欧文眼光转向麦雅,他心里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任何人受伤,特别是芙拉达。更让他心里痛苦万分的是,他无法对过往存在心里的疑惑视而不见。
……害死妈妈的猫还不够,这次脑筋动到芙拉达身上了?……
碧娜在花房前质问麦雅的话言犹在耳。还有麦雅梦游时停在芙拉达床前的诡异举动、麦雅手指的黑色粉屑、灯串上的黑色脏污、阁楼桌子边缘的黑色削屑……。
……等我醒过来,不是有东西少了,就是有东西多了……
……这个家不安全……
……我有病,我病得不轻……
儘管如此,欧文还是无法轻易开口质问麦雅。他多么希望他从未怀疑过麦雅,他多么希望他此刻质问的仅只有碧娜,那么所有的疑云都将迎刃而解,而不是怀疑这个弱不禁风、一直在他心里宛如天使一样温暖纯净的人。
令他心里惋惜,事件发生时,碧娜有最好的不在场证明。
欧文不敢撕开最后的假像如同他从未敢照碧娜所说,撕开麦雅房里墙上的插画,一窥墙面上的真面目。
「你跟我来。」麦雅首先开口。
原本气势汹汹的欧文顿时消化怒火,不敢置信地看着麦雅。麦雅的语气和眼神一样平静,一道眩目的决心笔直投射过来,如同稍早在琴房时,麦雅痴痴看着欧文走进琴房的样子。
欧文没回话,只是凝视着麦雅好一会儿,才无声点了点头。得到欧文的回应,麦雅便转身上楼。
「请给我们一些时间。芙拉达,待在楼下等我,好吗?」欧文阻止欲发话的芙拉达,搂了搂她的腰,既坚定又请求地说:「我跟你保证,不会有任何事发生。」
芙拉达一向无法拒绝板着脸、严肃的欧文,她垂下目光点点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连一个字尚未出口,欧文就头也不回跟上麦雅的脚步。
麦雅弯过拱门,穿越琴房,却不是直接往阁楼去,反而往左去书墙环绕的厅室。她停在芙拉达的房门前,等待欧文。
「所以……」欧文有些尷尬地开口,麦雅抬起头,瞄了一眼欧文,又转向地面某个角落,眼神游移不定。她缓缓打开房门,逕自走进去,背影无声地替她邀请欧文进门。
芙拉达的房间,一样的摆置,既没多也没少。麦雅静静地站在芙拉达床前。跟梦游时如出一辙,站在芙拉达床前,一句话也不说就只是盯着床看。
「是我做的。我早跟你说了,碧娜说得对,我老是带来灾难,通通都是我做的。」
「麦雅我不允许你骗我。你听见了吗,我不允许。」
「我没有骗你。我答应过你,要对你诚实。」
「我不相信。」
「楼梯上的灯串是我故意拉出来藏在芙拉达看不见的地方……」
「我不要再听到任何谎言。」
「可是我有收手,」麦雅突然激动地说:「我记得我有放回去呀……我不知道,我很混乱,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
「麦雅,我说了──」
麦雅猛然转过身,摊开沾满乌黑粉末的手掌,她不敢看欧文,垂着头缩着频频颤抖的肩膀,像请求赦免的罪犯。
「早上我又画了。这次不是梦游,我太生气了。」儘管两人有五步之遥,斗大落下的泪珠还是清清楚楚地映入欧文眼帘,麦雅哽咽地说:「我忌妒芙拉达。我不记得我每晚做的梦,可是这些……」麦雅说着,指了指芙拉达那铺得乾净整齐的床舖,欧文走近细看,枕头边缘的黑色指印让他浑身洩了气,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留下证据。要不是每晚芙拉达不在这间房里睡,我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更……更可怕的事……」麦雅痛苦地闭紧双眼,整张脸皱在一起,握起拳头。
「麦雅……」
「我并不是真心想伤害她,可是自从昨晚在花房──」
欧文并不愿回想花房最后的吻,他断然打断麦雅,「就像善意的谎言,你不想伤害,但还是伤害了……」欧文用词严厉,语气却毫无责备,更多的是无奈和不知所措。
麦雅再也说不出话来,深绿色针织衫紧紧裹着她,身体亟欲隐忍但还是发出几声呜咽。她用手臂用力擦了一下脸,涨红的脸没被抚平,反扯出更加扭曲的摺皱痕跡。「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麦雅说完便立即离开房间,往阁楼走去。即使她说这句话时欧文只看见她的后脑勺,但他几乎能想见那张掛满泪水的脸露出从未有过的决心。她不是邀请欧文来,她「要」欧文来。
欧文不习惯麦雅这样对他说话,比起上回在大树下麦雅对他发小脾气,这次麦雅表现得像个视死如归的战士,此刻欧文倒变得囁嚅,连唤住麦雅或拒绝的勇气都没有。
他跟上楼。他知道心底骤然膨胀起的恐惧是什么。他每踏上一步就想退回一步,却又抵抗不住对于即将曝光的真相的好奇心,也无法拒绝麦雅挺直腰桿、果决的背影,如同死神一样在光线越来越少的地方,逐渐揭起她的神秘面纱。
门嘎呀打开,夕阳馀暉顺着房间斜斜流淌至楼梯,紫橘色的光线温柔地染上麦雅的棕发,再爬上她的肩膀,恍若晚霞替她卸下斗篷,擦去胆怯的粉妆,解开畏缩而紧绷的身体。麦雅焕然一新。她回过头看着欧文,如同欧文的想像,冷清、肃穆的神色。
他突然觉得恐惧全消,心想着:如果这就是你真正的样子,那就这样吧!我见过忧鬱胆怯的你,见过善良纯真的你,如今,我能见到你真正的样子,好坏都罢了。
麦雅神色渐转温和,欧文的表情似乎打动了她,使她既困惑又着迷。很快地,她想起来这里的目的,迅速转过头,走到桌前,专注地盯着贴满手绘图的墙面。那儿有花,有小雀鸟,有种子,有各类常绿植物,有麦雅盈注的热爱……倏地「嘶」的一声,麦雅开始从边缘将手绘图以粗暴的方式撕扯下来。
欧文根本来不及阻止麦雅,他吓得只能呆愣在原地,看麦雅发了疯似的一张接着一张把画撕扯下来。
一张又一张,墙后的世界渐渐从边缘露出它的原貌。起初是一小团黑,这团看似用黑色蜡笔的涂鸦越到中间越浓烈、厚实,直到麦雅撕完全部的手绘图,整面墙才露出掩盖之下的样貌。
除了黑色,没有其他的了。那是一面被人长期用黑色蜡笔反覆涂鸦的墙面,边缘还能看出起初是一团一团毫无章法的涂鸦,中间已经匀成坚实如油漆的黑色墙面。欧文瞥见麦雅一早就沾满黑色粉末的手指头,正微微发抖。他尚未从震惊和疑惑中回神过来,一旁的麦雅就先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现在你都看到了。我每次梦游时,都会在墙上画画。早上起来,再用黑色的蜡笔把它盖掉。久了,什么顏色都上不去了,只有黑色。」
麦雅又深深叹气,轻轻地道:「我曾在里面写了很多不好听的话,也画过我不曾梦过也不曾见过的怪物……每天我最害怕的就是撕开手绘图,我害怕又有新的东西出现……」
她转过头,视线迎向欧文。麦雅的神色极为悲伤,开口时却带着一声自嘲似的轻笑:「欧文,我说过这个家不安全。不安全的人,就是我。我吓跑了一堆人,就算碧娜利用我吧,但罪魁祸首仍是我。碧娜会厌恶我也不是没有理由,要不是她误把飞镖射向我,让妈妈对她大发脾气,也就不会有一连串的事情发生……」
「我认为绝不是『误会』,碧娜她──」
「碧娜是曾经恶整妈妈带来的访客,然后嫁祸在我身上。我恨这些过往恨了好几年。或许到现在我还在恨她,但恨又有什么用呢?我只是胆小鬼,我只能画在墙壁上。但当年飞镖事件,我不相信她会『用心』想让我瞎眼,我不值得她『用心』。她想伤害的人,是那些访客。碧娜是……碧娜是……」麦雅从齿缝间小声地挤出最后几个字:「是很坏……但她从来没把我当成目标。」
「她不是坏,是混蛋,把我们耍得团团转的混球。」欧文对着黑色墙面,抬起手翻了翻,想着该用什么措辞:「麦雅,我很遗憾。你受苦了。」
欧文的话如同抹布一拧,麦雅立即皱起脸,几乎放声大哭地喊:「请你不要再说了!我差点害死了我的姐姐,你真的明白这件事吗?她是你的爱人,而我……」麦雅站直身体,坦然无惧地深深望着欧文,说:「而我爱你。」
两人就这样无语对望,那道紫橘色的斜阳馀暉逐渐黯淡下来,鬱鬱幽蓝渐渐盈满阁楼。外头天边仍有微光如裙坠,万缕金丝绣在淡青色的裙面,往逐渐闔上的夜幕方向飘扬退场。星星尚未点燃,而麦雅的双眼倒先烁起星光,随着泪水不断滑落。
「我偷了你的诗,纸篓里被你丢掉的,我都拿走了。」
欧文感到心猛地跳了一下,然后以极快的速度往下沉。是麦雅,碧娜没有说谎。
「你……所以你知道书房后面的事了?」
麦雅先是惊讶地张大眼,然后抿抿嘴,点头。真相大白,欧文像初次失恋般,失魂落魄地站着。原来麦雅知道暗房的存在,她一直在窥探。她一直在隐瞒他。
「谢谢你写给我的诗,只可惜,我弄丢了。」
「你掉在书房了。」
「或许吧,我睡着后什么事都记不得了。东西多了会怕,但东西少了,我更怕……。」
欧文下意识地摸摸口袋,拿出那一张皱成一团的纸。他温柔地将纸摊开,愣愣地盯着上面写的字,那曾是夜晚里随着心里温柔的抚触而写下的字句,是夜里无数细腻地推敲而心满意足写下的感情。然而,它经歷了拋弃、偷窃还有欺骗,早就不是那当初那张纯净平滑的白纸。
「还给你,」欧文一隻手摀住眼睛,一隻手递出纸张,声音低沉地说:「你不用偷,本来就是要给你的。」说罢便将纸条放在桌上。
欧文想起自己和芙拉达在暗房的夜夜缠绵,想着平日和芙拉达费尽苦心的偽装,而麦雅却什么都知道,看在眼里却什么也不说。欧文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的心跌到谷底,对人的信任像地板上被撕扯下来的插图,散乱一片,无法收拾。两人就这样站在黑漆漆的墙前,有段时间不发一语,只剩沉默在天花板角落,窸窸窣窣地结网观看。
「请你今晚就离开吧,先生。我恳求你,我很清楚我今晚绝对会做出什么自己都料想不到的事,带着芙拉达,离开吧。」
欧文沉默。直到房间全暗了下来,芙拉达上楼敲门,他回过神来,赶紧出门把芙拉达挡在门外。
「你们在谈什么,怎么这么久?麦雅呢?」
「她心情不太好,我们让她静一静。」欧文只想尽快把芙拉达带下楼去,才足以让麦雅收拾好关于「墙」后的秘密。
碧娜已为他们煮好晚餐,还热了苹果酒。她和芙拉达之间瀰漫着一股尷尬又忌讳的氛围。早上的事情太过震撼,芙拉达显然招架不住,平日的笑容少了许多,动作也不再轻盈自在,除了碧娜主动帮芙拉达递过胡椒罐而芙拉达回了声「谢谢」,除此之外两人一句话都没说。两人的身体也彷彿同极相斥,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碧娜正尽情饱餐一顿,欧文不解地瞪着她。碧娜正像个饿极的孩子一样狼吞虎嚥,而这个人平日根本像厌食症患者,她唯一表现对食物的喜爱大概就是那包长条土司和草莓果酱罐,食物对她而言比较像玩具,她开心就咬几口,不开心连闻都不想闻,彷彿用餐的精神力气都拿来监看旁人,如同盘踞在冰箱上的猫。
等到碧娜把那满嘴肥油多汁的「残骸」吞下去后,她咳了几声,终于开口。「我去叫麦雅,她永远没有时间概念。」碧娜抽取一张餐巾纸,随口一擦就丢在餐桌上,离开客厅。
欧文立即握住芙拉达的手,他早就知道芙拉达从回家到现在,都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来的道歉。碧娜不会道歉,而他,却有说不出的道歉。
「芙拉达。」欧文心里和芙拉达的表情一样纷乱,最头疼的还是纷乱的来源不清不楚,是由过去这一整个家所编织、中间却出了差错纠结成一团、解也解不开的天罗地网。欧文想安慰她,一下子又颓然放弃,他插取一小块鸡肉和足以入口的芝麻叶,想要餵芙拉达的念头才在抬起手时又乏力地放下。
……今晚就离开吧……麦雅的话言犹在耳,提醒了欧文下午在碧娜房里时下的决心。
「我得走了。」欧文说。
「走去哪?」芙拉达马上回。
「你知道我的意思。」
「你说过我们要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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