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又想起什么,“我不要姓尹,不要做尹家的女儿。”
覃隐笑着轻拍她的背。谁会想放弃自己的姓氏。
她转头环顾四周,取过紫檀木箱,箱内有一套合身的干净衣物。遂即宽衣解带,也没有管他。覃隐嗫嚅了一下,想说若谌晗见她换了衣服出去,可能会立刻将他大卸八块。
转念一想,说不定就是想他快点死呢-
颐殊
有人打开牢门,喝令牢里蜷缩墙角的人起身。她倚在草垛上,不言不语地坐起,脚上的镣铐撞击出清脆的声响。大门又传来砰砰两下,一行人匆匆赶来的脚步声。后来的那人看了牢中狼狈的她一眼,转身狠狠掴了一掌刚才呼喝的牢头。
“出了事你担待得起吗!”
兰岳本来就不忿,转过身定定观察眼前的女人。
她脸毁了大半,纵然如此,也看得出毁容之前是个美人。
圣上倒在御驾上之后,刑部大理寺夜以继日地查,在冰鉴中查出乌头散、曼陀罗等药剂成分。朝臣纷纷指责刑部办事不力,要求将妖女绳之以法,但这女人幼孤妇寡已没有九族可诛,只剩无处发泄的怨气攻讦刑部尚书,在宫殿上方飞来飞去。
即便兰岳想处置行刺帝王的逆贼,也得等程序走完,公之于众行刑。偏偏在这个时刻,皇帝醒了,下令不许再查。
兰岳不理解,满朝文武也不理解。只是一个丧失生念被人利用的死士,有何不悬门斩首杀一儆百的理由?难不成皇帝被这妖女所惑,念及旧情,不肯下死手?
是了,她在御辇上,若不是对她有意,寻常人轻易上得御辇?兰岳背着手踱步来踱步去,看得安篱都烦了。
“我要住到什么时候?”她道,“换几个女人来看守我行吗?”
“你!”兰岳怒气直冲天顶,她一脸坦荡毫无愧色、惧色,看得人都为她羞耻。她手捧小腹,目光透出半是慈爱,半是死水一样的神情。因此他们动不了她。可惜那只能是个死胎。
“女人,好,我给你个体面。”兰岳镇定后说,“你以为你走出天牢还能活吗?”
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大抵也没想过活。
他最终没动她,关上大门以后,安篱在他身后,呕出银魈天龙的幼虫-
牢房的墙壁潮湿得爬满蛆虫一样的青苔。听见她的作呕声,覃隐脚步一顿,想这样的环境她怎么能受得了?她确实受不了,用蛊虫伪装身孕狠得,秽物沾身上忍不得。
“就是你吵着要水桶沐浴更衣?”他站到牢房外,沉静地看着她。
安篱抹去唇边脏污,手些微颤抖,银魈天龙的幼虫死了,最后帮她一把,死了。
覃隐叫人打来水桶水盆,屏退所有人下去。他进到牢房,东西放置在她身前,站在靠门的地方,离得不近不远,微微偏首等着她清理自己。
颐殊吐出簌口的茶,恢复了本来的面容。他第一句质问毫不意外。
“你连我也一起毒?”
“你不是没事儿?”她揭下擦面的帕巾。
覃隐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如今好好站在这里,还得感谢她是吗?
“都死了,你满意了?”那些救她的禁军,见过她真容的侍卫及宫人。
帕巾掩在她的口唇处,许久没拿开。他亲眼见她低垂的睫毛以冰消雪融的速度漫上一层雾气凝成水珠。覃隐扯扯嘴角:“骗你的。”
“该死的不是我,不是他们。”她再抬起眸,盛盈怒意,“更不是元逸夫人。”
说是一回事。那些毒药本就过了效期,毒不死人。
谌晗不醒是因之前旧伤,被勾起余毒伤及根本,沉疴难愈。
可他呢?他没旧伤吗。她根本没考虑。覃隐从未对自己的预感如此深信过,深信不疑她会转过头指责他的无情,自私,质问他是否提早得知,却不告诉也不阻止。
她认定他们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所以不考虑——就算覃隐在这件事中有足够的证据可以把自己摘出去,也全然不考虑先给他陈述的时间。
“也不是你。”她声音很低,“我知道你明白那对我的重要性,做不出这种事。”
像是河流注入干涸的旱地,土块变得松软,覃隐道:“你还知道什么?”
“你明白贞洁对我不重要,但我起初也不太喜欢男女之事,就隔几天来一次,给我带赤山峦蝴蝶。尽量不与谌辛焕正面对抗,保全我的家人朋友,顾及所有人,直到再无后顾之忧,有实力与谌辛焕强硬,再带我走。“
“……现在能带我走了么?”
图穷匕见,覃隐扶额笑了一会儿。
他笑完道:“你是死罪,我如何带你走?”
“劫天牢。”她向前俯身,殷切提议,“你劫天牢,我就是你的了。”
很难不让人心动。覃隐慢慢蹲下身,望进她的双眼,冷漠而温和地:
“纵使我劫了天牢,你也不会是我的。”
拒绝。
他跟谌晗不一样,他不是听着帝王之术长大的,他听的是才子佳人,两情相悦。这都要怪他的母亲,也要怪他的父亲。导致他跟别人不一样,他太贪心,别人只要她的人,他不够。
“你能给吗?”咫尺之间,他轻扼她的下颌。
颐殊取下发簪,解了束带,敞开衣裳。
他对她的预判好似又回归了正常。但她下意识去解腰间装面具的小罐子时,什么也没摸到。她摸了两下,第一下是有些迟钝地疑惑,第二下是控制不住地细微颤抖。
覃隐去搂她的腰,草垛的床怎么都不会舒服,只会更难受,他说我不碰你,不在这里要你,这里环境不好。颐殊攀着他的肩,承受那些吻,与不合时宜的撩拨。
她埋在他的肩头,逐渐呼吸不畅,但那是强忍着不掉眼泪的结果。
“我爹说,面具丢了就不要回去见他。”声音很沉闷,尽管怀抱的身子很轻,“以后见了他要怎么跟他交代,向他说的人贵自立努力半辈子,到头来还是皇帝的女人。”
她爹当时说她,你不自立,不努力,以后就被诗人写在史书上,妖妇妖妇的骂到死!
她吓惨了,觉得凭她们家的家世大概不会给她立人物小传,帝王传名字都不配有,但骂是一定要骂的,而且还要被写进各种淫诗艳词里轻薄轻贱。
前二十多年,她没有因为脸丑陋什么都不去做。
后五十多年,她想做什么,困在深宫之中哪里也去不得,做不成。
那些浪费的时间付出的精力都可以被抹去,没什么的。总之是要活着,无论如何得活下去,换一种活法而已。她想向他讨一杯不忆。之后的故事就可以被修正回轨道,一个看似正确不出意外就没有意外的人生。
有些事情很难说,你没有经历不能说那种活法就不好。它同样有可能是一个精彩的故事。相反地,因为没有经历过某种人生,无法想象得到这个故事的发生,那就错过了许多。
她没有想把这个故事讲成笑话神话,听的人不屑一顾:这样的人生有何可取之处?分明是自作自受,作茧自缚。多此一举,没有人喜欢看的!
到处充斥挫败、不甘、与白费力气。
早知如此。
还不如早一些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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